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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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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枪剑戟下求生,首先是要隐藏自己,隐藏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们注意别人。
我抬脚就把那颗盘瓠狗头踢得高高飞起,气势犹如长虹贯日,苗人们的怒吼果然变了腔,呼啦啦几百人全涌上去护宝了。地方小人多,还分了三拨儿,布隽被夹携在人群中间,笑着看我,火光摇曳,月色下他半张带着刺青的脸,映出腾蛟暗鳞般的光。
我想起来了!
我被吊在皇宫墙上的时候见过这张脸。
宫墙下厮杀震天,那张面孔一半映在火把下,鲜艳异常;而另一半却像盘着条蛇,阴沉冰寒。
我去拽子信:“快逃!”
子信却盯着自己的左掌,喃喃道:“怎么会失手伤了他?怎么会……”
失去一个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这一瞬间,我忍不住问自己。
子信知道,邵愆知道,我似乎……也知道。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左云翊消失在沼泽里的时候,内心的那种恐惧。
我当时,很怕。
我曾经以为,只要对他没感情就好了,我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可他肌肤上带着江南农家泥土里的那股潮湿气息,至今还留在我的指尖上。
我不由地转眼去看,不远处人影晃动。溢满鲜血的地上左云翊忽然侧身一翻,躲过掉落的火把,爬起来一溜烟没了踪影,动作一气呵成,绝不含糊。
我死死捏住子信还握着剑刃的手:“顾淳郁!您没失手,没用劲儿人不可能飞得那么远,这距离全仗着左云翊自个儿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表演。你看,一眨眼那家伙不就没影了。”
子信回神,在人群里张望,还未看见左云翊,邵愆倒是急了,冲开身边的刀光剑影,喊着“小心!”,往祭台方向奔去。
我顺着邵愆那暗红身影,看见左云翊正拼命往祭台上爬。他的一只胳膊好像断了,半个身子斜着,像只鸽子不停地往上扑。
子信果然不会只身前来,紧要时刻南邗侍卫身着黑衣,在暗里抽刀而出。
空气中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血雾像天空的大雨,越过雾蔼袭至面前。
我用手去抹脸上的血污,身后传来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于旻远休走!”
一回头,哀叹:完了!
我把史俊那原本完好的半张面孔,用托盘砸得跟戏台上的大花脸一样,鼻梁上还开了个三角口,要是想补好可不容易,这又不是柳大娘补袜子,拿根纳鞋底子的针就能缝一块儿去。
史俊好像很在乎他那张脸,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异常可怕,连额头上汩汩冒出的血盖到眉毛上都不管不顾。
子信面对疯狂的史俊,一把将我推开:“小于先走,在泸州城外等我,接应……”
后半句我没听清,因为祭台塌了。祭台不但塌了,而且木架子上的火盆连带着翻滚而下。火焰岩浆一般吞噬着桐木,蜀地的桐木为了防潮,全是浸过桐油的,火借风势,一瞬间我们全成了今晚的祭品。
左云翊,你这是要烧死我们啊!
火炙活祭,狂飙怒啸。今夜,是盘瓠大神的血腥盛宴。
人们被战马踩到、被烈焰焚噬、被利刃斩断……即使双手血肉模糊,求生的欲望仍使他们依然奋力的用手扒着大地,拖动不停颤抖的身子想离开这里。
“斩断乾门水闸!”布隽最后喊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轰鸣突然从脚底发出,那深沉的幽静深处巨大的颤动,让我感受到了石门溪的愤怒。
滔天巨浪从天而降,水流撞击石壁,仿若突然绽开的白花,散成一瓣、两瓣、三瓣……犹如银河天泄,遮天闭月,镶着死亡气息的花瓣翻卷嘶啸,数也数不清,开得层层叠叠,辉煌绚烂……花朵盛开之后转瞬枯萎,化为阴冥的猛兽,把一切推进了洪溟之中。
我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脑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天地好似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地火天洪汹涌而至,身体悬浮,峰峦消失了、城镇消失了、刀光剑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触目惊心延伸至天边的浪涛……
泸州城的城墙,在洪水中就像是一道可怜的土坎。有人奋力往上爬,但是很快随着石头的崩塌滑入水中,如同条条青鲤,在浪里闪现几下,便没了踪影。
这个时候谁生谁死,根本没有人会去留意。
巨大的物体黑黢黢地压到眼前,原来是那只死去水牛的尸身,它翻滚在水中肚皮朝天,看起来就像是只巨大的鳖。一段焦黑的桐木顺着水流撞过来,我本能地挣扎,堪堪躲过后却看见上面趴着个人,一头乌发散在水里,面孔没在水下。
我拼命抱住那块桐木,因为重量的关系,原本漂浮的桐木忽悠陷入水中。
我需要这块木头。
我去掰那人的手,或许因为只有一只胳膊支撑的缘故,又或许因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很容易就松开了赖以为生的木桩。身子被水波推着翻躺过来,惨白的面孔一闪即逝。
“左云翊!”
这也许是我今天晚上干的最后悔的事儿。
我伸手去拽,还好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水的浮力将他拖至身边,用手揽着他的腰身,将他的胳膊斜搭在我的肩上,努力在悬浮沉溢的桐木边保持平衡,哪怕自己多呛几口水,也要让他的口鼻露出在水面上。
看来他真的伤的不轻,原以为他是不死之身呢,却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贴上去,从他的胸腔传出轻微的跳动声。吸了口气,俯身上前撬开紧闭的唇齿,几番下来,左云翊咳出声来,眼眸半睁斜靠在我的肩头。
我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但是我知道充盈着魑魅魍魉的鬼市确实已经结束,伴随着天边朝霞洒出血一样的光芒,鬼市熙攘,却也终要落下帷幕。水面宽阔,人群已不知去向,桐木沉沉浮浮,终于被岸边的树根拦住……
听老人说,涝雨成灾的季节是垂柳的好季候。
层层叠叠的岷岭中,除了仙风道骨的滇青桫,就是阴气缭绕的垂红柳。
我嘴巴含着柳条,用指甲去掐生长在黑色树干上密密麻麻的暗红须根,饱胀的须根汁液血珠子一样溢出,慢慢渗进指缝里。
苗人们为什么要十三年一次大祭?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绕着岷岭的岩门溪九曲十八弯,十三年便会吞没一次脚下的大地。这条水系,苗人唤作怒江,北邺称其为岩门溪,而南邗却叫它——沄江。只不过这里,接近于它的源头罢了。
左云翊比我明白的更多,布隽把大家引来,不是为了参观苗人的大祭,而是先让北邺南邗的统治者自相残杀,再用前面十几日筑坝拦下的雨季山洪在合适的时间泄出,将邵愆的军队和子信的亲随全冲进滔滔的怒江中去。可没想到,我们先是搅了他设下的鸿门宴,接着左云翊又故意纵火。那种火势,如果不斩断其中的一条水闸,所有人,包括布隽都会被活活烧死。
我不知道这步棋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是如果不这样,等苗人们撤出,邵愆和子信在泸州城下开战,到时布隽再同时打开乾坤两条水闸,那么一夕之间,便真的要天下左衽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远处。
岷岭的脚下是云雾,云雾的下面是平缓的水面。此时的水流不再汹涌,而是温柔宁静地隐藏着它昨夜的暴虐。水面上迷蒙一片,没有燕子,也没有白鹭,只有无尽的水声。
左云翊垂着头,靠在一块被柳根虬须攀附的大石上。石头上雕琢着巨大的眼睛和牙齿,上古天神睚眦目裂,歪歪斜斜嵌在地上牢牢生了根,植物仿若从石头里生息繁衍,好像几百年前它们就成了一体。
昨晚他虽然将水都吐出来了,但是依旧很长时间闭着眼睛,偶尔睁开,我叫他,他却不应。
摸摸他的手脚,冰凉湿冷。
恰巧此时一条盘在石缝里的小蛇被惊到,迅速游动想要查看领地里的不速之客。北邺牢狱里常见的东西,岷岭里也不少。我伸手抓去,麻利地将蛇头按在尖石上,用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剥开蛇皮,变成一条白棍的蛇还在我的手里扭动着,我已剖开蛇腹,取出蛇胆。
轻轻捏开他的唇,就着蛇血哺入蛇胆。生腥浓郁的味道充满了我和他的口腔,要是再有一杯烈酒就好了,以前在北邺的时候,寒冬里靠这个暖身,再好不过。
终于熬到下半日,他气息渐匀,看着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于旻远?”
我强压着胸腔里的激动,臭着一张脸靠过去:“还没死。”
“别吃那个……”,看我叼着柳叶在啃,左云翊笑得勉强,但还是苍白着脸用一只手去摸腰带上缀着的荷囊,嘴巴依旧那么刻毒:“骡马都不吃的红柳,也不怕毒死了你。”
我移过去,帮他把绣线解开,他从里面捏出几丝泡过的烟叶来放入唇中,细细地嚼。
“这东西也你能吃?”我皱着眉头问。
“吃烟吃烟,为什么不能吃?”他反问。
我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他断断续续地咳道:“不是这么个吃法!唉……于旻远你吃什么都是牛嚼牡丹……可惜了我的好东西。”
嘴里又麻又苦,我强忍着往下咽。好容易闭着眼睛咽下去,再伸手,可荷囊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气。”
“提提神,不可贪嘴。”他艰难地往后移了移,我就势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