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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38(下) ...

  •   在南邗,有两种手艺人能够混得风生水起,那就是造桥的石匠和打棺材的木匠。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出门撑船,下雨撑伞的日子。要说哪一年遇到了灾荒瘟疫,那又属开棺材铺的喜气洋洋。据说这方位掌柜的,进城时还只是个穿着短帮的乡下人,可生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格外兴隆。不下十年就成了京师商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宅子里养着十几个伙计,三十几个徒弟。

      方掌柜的头顶一方折了一角的凉缁巾,褙褡上绣着宝像花,左肩上挂个褡膊,身后跟着两个伙计。那两个伙计把一船棺材摇得像出嫁新娘子的花轿,只把路堵了个严实。

      我肚子里压着火儿,被他们挡在后面,跺着脚喊:“让开,让开!”

      方掌柜扭脸瞧我,呲着牙道:“这位哥儿,天上天下,还没见过让寿材让路的,我要是给您让开,只怕您反倒讨了不吉利。”

      “我看你是诚心堵在这路当间!”我牵着马说。

      “送寿材就是这么个送法。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要照顾的妥帖。咱今天送的这口棺材,那是大内总管陆公公吩咐订的,沿着街面走,是为这棺材的主人延寿。再者说,别说是陆公公或顾大人府上那最名贵、最牢靠、最沉的四块柏木挂着黄缎里子的“四独棺”,就算是供穷人使的柳木薄皮棺、供没成亲即死了的大闺女使的齐头棺、供未束发就夭折了的芽子使的铁木匣子,哪怕是块二寸板,在路上谁见了谁也得侧着身子让三分。这是几十年的规矩。”

      在我看来,他所谓的规矩只不过是百姓们对于未知死亡的忌讳,更多了几分虚张声势。

      “方掌柜敛了死人钱,自然财大气粗,站在路当间就好比是口好棺材。自己一身晦气,反倒成了精儿,没人招惹还喜不自禁,伸着脖子打鸣。”我的话引来路边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怎么不见你雇几个响器,一路上吹吹打打,更是耀武扬威,这才热闹。”

      “你懂什么!但凡是给活人定的棺材,那是为了延寿,静悄悄的走上路,别让阎王小鬼眼馋。只有给出殡的,那才要响器震天吼,送着亡灵渡那永不回头的三涂川。”

      我和他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位头戴骔缨帽,脚穿乌缎靴,身着元纱皂绔的人不耐烦地挤了进来。一张口就骂:“方大育,你奶奶的,你把棺材送到哪儿啦!非要二爷我亲自请,才请的动你个娼妇养的货!”

      刚才还一脸傲气的棺材铺老板,淌着满脸油汗作揖打恭地给来人赔不是:“怎敢劳二爷的驾。耽误了,这不遇上个不长眼的给耽误了嘛。”

      我转脸一看,声势震天的这位却是雅陆居里给陆统拎虎子的那位管家二爷。虽说换了衣裳。可他依旧脸黑的干净,牙黄的健康。出了宅子,果然看着不像奴才,倒真像个爷了。

      方大育指着我告状,没料到二爷看见我,大吃一惊,连棺材也不要了拉着我就往人群外钻。方大育喊:“二爷,这上好的寿材……”

      二爷头也不回:“按规矩进府里头领赏,我现下没空招呼!”

      乌棚巷子转几转,绕到了一家胡肆后面。管家二爷四顾无人,这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一口一个“左大人安好。”

      怎么跟他主子一个毛病!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揪起来,一字一顿地看着他的小眼睛说:“记着,在下于旻远,并非左匀翊。”

      说完这话,他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使不得,这时候可置不得气,不吉利!不吉利啊……”

      他这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的我云里雾里,心理面打了浆糊。还未等我开口问,他却为表忠心,倒豆子一样絮叨个没完:“小奴还以为您跟着顾大人离京会盟去了,真没想到,您竟然还留在京里。不过您是顾大人的心腹,是得帮他在京里照应着,小奴也知道顾大人不放心,但是陆公公对顾大人,那可是赤胆忠心,绝无他意。无论此次三殿会盟结果如何,陆公公和小奴都是站在顾大人一边儿的……”

      我牵着缰绳的手不由地滑脱了,子信……早就离开了京师。可他为什么完全没有向我提起?瞒!他一定是向我瞒着什么,江山未稳,此时离京必有他意。

      管家二爷扯着我的袖子,哈着腰凑过来:“……陆公公按着顾大人的吩咐,把南宫别苑的窗户全都封死了,宫门上也落了锁,锁眼都用滚铅灌实了,每日的吃食,只叫小顺用篮子吊进去,温恪就算是插了通天翅,也飞不出来!”

      我笑,看来子信对我还是不错,起码比囚禁皇帝要宽仁的多。三殿会盟?北邺、西岷、南邗相聚一首,难怪南邗几乎要改朝换代,虎视眈眈的另外两国却能按兵不动。兵变之前,子信怕早已和布隽、邵愆谈好了买卖。

      一只狗忽然从屋脊上跳了下来,陆府上的管家二爷被吓了一跳,脑袋几乎缩进肩胛骨。

      骨瘦嶙峋的老狗弓着背,背上的死毛尚未褪尽,看着像通体生了癞疮。一道阴沉沉的目光扫向我们,我的马驹毫不示弱,从鼻孔喷出白色的沫子,抬起还没钉掌的蹄子晃着脑袋。

      管家二爷面对同类显得分外窝囊,腿肚子转筋想要撒丫子逃跑。

      我松开手里的缰绳,小马驹子甩蹄子要去踹狗,狡黠的老狗一溜烟没了踪影。

      管家二爷的肝胆,像黄雀一样从他张着的嘴巴吸溜回了肚子,回了魂儿后,这才忙陪着笑脸。表完了忠心,犹豫一下,觉得机会难得又开始拽别人的后腿:“内廷里有我家主子给看着,绝出不了差错。可这外廷……大人可要防着点卫千秋,御史府上据说藏着些不该在京师露面的人……”

      没等他把状告完,胡肆的后巷里一个晚起的女子,端着个缺了口的木盆来倒污水。她一盆水像泼晦气一样铺地而出,谁知刚才还十分寂静的后巷立刻一阵骚乱。女人尖利的叫骂声像刀刃一样切割着空气和阳光。

      子信,你急着去见谁?我本就是污的,泼出去了也不甚可惜。可你泼出去的是水,我泼出去的却是一腔子血啊。

      是谁帮你独揽大权,脚踏腾龙?恐怕不是那个在大殿上不知好歹、出卖朋友为博你欢心的于旻远,而是能让北邺大军与你歃血结盟、倒戈相向的左匀翊吧。

      于旻远,无论在世人眼里还是在你心中,无非是沐猴而冠、跳梁的小丑罢了。

      “泼蹄子,谁让你在这儿泼水!”一个穿着绿抱肚的女子,披散着头发从天而降。她那两根肥藕般的胳膊挥舞着,显得怒气冲冲。

      “老娘喜欢泼在这里,又没冲了你家的祖坟害的你守寡,你叫唤什么!”那个拎着破木盆的女人立刻以牙还牙。

      这两个女人的出现,意味着刚才管家二爷的话语并不像他原先设想的那样,会不为人知。因为我在惊慌失措的二爷脸上,发现了他看见这两个活人的时候,比看见那只疯狗更加惶恐的神情。

      訾议御史、囚禁新君……哪一条是见的人的?哼,做了这种事,恐怕算上九族,都不够屠戮。

      可那两个女人完全不在意从二爷嘴里吐出的军国大事,违逆弑君的言论。她们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那盆已经渗入地下的污水上。于是她俩在我们身边,开始了无休止的撕扯。一个举着木盆,一个挥着手臂。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脸上抓了一把,另一个女人则在一个的胸膛捅了一拳,然后两人都倒退几步,对视良久。突然间她们像两只斗鸡一般踊跃地向对方冲去。她们的身体像沄江大潮时水中的梭舟一样起起伏伏。手臂挥舞、□□横飞,唾沫星子像一群群蝗虫。她们互相扯着头发,俩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难分难解,转来转去。

      小马驹对此场面兴致大发,嘶鸣不已。

      管家二爷像个哑巴一样,看着后巷冒出来看热闹的众人,抖得像筛糠。

      我牵过马,朝他推了个平揖,转身缓缓地走向明亮的巷口。不用赶去顾府了,子信根本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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