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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38(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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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汁爬过喉咙的感觉让我想起了蚯蚓蠕动的景象,整个夜晚,我的胃里似乎慢慢地生出了层层叠叠、攀附不止的苔藓。
潮湿的细雨浸淫着这个南方帝国的每一寸土地,铺满皇宫路面的青石缝,蓄饱了一汪汪的水。年老的太监把手缩在窄袖中,提着一盏昏黄的宫灯慢悠悠地走在官道的边沿上,他倾斜着伞面来遮挡雨水对烛火的侵袭,将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了滑腻腻的雨水里。
一手举着伞一手提着灯笼的他,为了避免重锦织成的曳撒下摆沾到水渍,谨小慎微地绕过一个个水坑。于是并不漫长的路却被他走得异常繁复,那细碎的步履与不甚清晰的抱怨相互交叠:还在下……什么时候是个停呐,再下大邗宫的根基都要泡塌了……他的声音极其细微地从殿外飘入我的耳中,就像一根丝线穿过针眼。
我坐在高脚椅上,看着那双暴露在空气里的双脚。
脚面洁白,淡淡的青色血管顺着脚踝蜿蜒而上,如同脚边那只细釉无纹的瓷碗上,药汁淅沥留下的痕迹。
那种苍白让我不由地想到了寒冷。
秋季的夜雨里,露在被子外面的双脚令我纠结不已难以释怀。雨水扫在窗纸上,就像无数只螃蟹爬上河岸一样沙沙作响。
我犹豫再三,还是站起身走到大榻前,拉着被角想为躺在那里的人盖上脚面。
绣着腾龙的被子被拽着缓缓向下移动,直到看不见了那双赤裸的脚。
我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时却意外地发现,重见天日的方枕和被口的接壤处有一小滩血迹。
那暗紫的颜色使我陷入了不安。
忽然觉得口渴,拿起贡台上的茶壶,茶壶的重量使我明白里面充满了水,可是无论我将茶壶倾斜至什么角度,里面的水却凝固般无法流出。
无奈地放下茶壶,再向枕头瞟去。我无意中看到白色的方枕上聚集着几只蚂蚁,蚂蚁挥动着触角,沿着粘稠的血渍接连钻进被子下面去了。我恍惚地揭开被子,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舒展的四肢,但是……我却没有看见头颅。
也许不被家丁混乱惊慌的呼叫声打断,这个可怕的梦还会继续下去。我恍惚地躺在床上,好久才分清现实和梦境,周围恐惧的喊叫声反而让我更加安心,起码我不用面对那具无头的尸体。
天亮前的小院空空荡荡,但是纷乱嘈杂的叫喊声和火把忽隐忽现的光亮,却呈现出一片热闹的势态。
我披着件单衣,立在院中好久,才看到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我眼前跑过。
我喊他:“出了什么事儿?”
可连喊了三声,他竟全然不顾。
我追了他几步,他忽地停下问我:“这院子可是住着一位大官?”
我笑,我也算是大官儿么,于是冲着他摇摇头。他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猫着腰消失在了晨雾中。
第二天因为行刺之事,朝廷派兵把顾府围了个结实,子信则悄悄把我接到另一个隐秘的园子里,吩咐说最近情势特殊,要我住在这儿,无乱发生什么也不要踏出院门一步。之后他因为要在朝堂上接待北邺和西岷递交国书的来使,便欲匆匆上马离开。
“子信,等等别走”,我拽着他的襕袖。
“呆在这儿,过些日子等事情解决完了,我就回来。”他转过头说。
“……你能陪陪我么?就今晚”,我有些无奈地请求。
“今日寅时,朝廷有大典。”
“我做了个噩梦,我知道日有所睹、夜有所梦,我是因为那碗药然后才想起那双脚,但是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看到的尸体没有头……我害怕!子信你知道吗?梦里面温裕没有……”
他忽然打断我的话:“于旻远,想必你已过了弱冠之年了吧。”
我抬起头,却看见子信脸色发白,眸子里泛着层薄冰,直直盯着我。他牵着缰绳的手指慢慢攥起来,似乎在颤抖。
他平日里性子是阴冷了些,但是对我还不至于这样。可今天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句话,确是招了他的忌讳。
我有些急了,扯着他想解释:“你以为我在怕什么啊?你杀了温裕,我是怕你遭报应。”
“于旻远,在此非常之际、国事阢陧、朝廷百事丛脞,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你那荒谬的梦境和先帝的名讳!”
我愣了一下,然后松开手说:“你先去忙,我等你回来。”
“你得的是疫症,会传染。”这是他临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在你好之前,我都不会再来了。”
近身伺候的人换成了小狗子和马大麻子,外院则是些带刀的士兵。我一日日百无聊赖地呆在内院,总对那晚的事觉得疑惑。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子信要把我藏在这里,之后他又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
只是拌了几句嘴,他真的生气了?
我有点后悔。谁不知道在宫变的第二天,南津关外北邺的驻兵便已悄然而至,可至今却按兵不动。不晓得是上次的大败使邵愆心存疑嫉还是另有它因,一份冠冕堂皇的国书却大大方方地送抵至京师。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子信,也许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烦他,也许按他所说,等我好了,他就会立刻来见我了。
这天晌午,小狗子一身灰衣打扮,捧着碗茵陈干姜粥毕恭毕敬地进来说:“小于哥,吃吧。”
我靠在院里的藤椅上,懒懒地冲给他招手说:“你端近点儿。”
他往前迈了两步。
“我才不吃你的剩饭呢!”
他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吃过的?!”
我指着碗边儿:“你看看漂着的油花儿,在碗壁上都留着印呢,矮下去了那么一大截,不是你偷吃了又会是什么?你个臭小子!”
他恍然大悟,低头看碗:“下次偷腥,我就用袖子把碗沿的油给擦喽,让谁也瞧不出来。”
我跳起来趿拉着鞋追他,吓唬似的抬手要打:“没规矩的东西,看我不敲断你那双偷鸡摸狗的手。这是药!你知道吗?也不怕吃烂了你的嘴,吃坏了肠子。”
他端着碗滚烫的粥躲来闪去、又蹦又跳:“吃不坏的,我心里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揪着他那扇大耳朵问。
“哎呦呦!疼死我啦,小于哥你轻着点儿……如今只有我肯和你耍,你不感激还打我。在一个碗里讨吃食,那才是兄弟所为。城里现下疫症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谁还敢和患疫症的人亲近……”
我脱了鞋砸向他的脑袋:“滚!有本事你们都滚!!!”
他嬉皮笑脸地捡起布鞋,一步一挪地挨过来跪下:“您是主子,咱是奴才,小狗子知道错了。主子宽宏大量,饶了小狗子吧。”
我用脚勾着鞋坐回去,话里带话地挤兑他:“你不是挺有本事么,现在跟着你崔大哥有了军籍,一个个都是带刀的爷们,还用把我放在眼里?怕我传染给你们,你们走啊,以后甭跟着我了。”
他的手被刚才溅出来的鸡汤烫得红红的,用手背不停地在衣服上乱擦。眼睛瞟着地,为自己开脱:“小于哥别这么说,我是跟着你出来的。怎么着都是你的人,根本不像外面的那些家伙只听顾大人的。我才不怕什么传染呢!你的病早好了,只不过他们不让人告诉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吃了一惊,问:“你蒙我呢吧,他们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都听顾大人的。是顾大人吩咐,不让告诉你你已经好了。他还给外面当兵的说,不能放你出去呢。那天我起夜撒尿,懒得去茅厕就在后墙根解决,他们的话我全听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信他到底是为了防着刺客,还是为了防着我?
我问小狗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狗子看我神态不对,缩了下脖子,哼哼道:“没了,就知道这些。”
我噌地站起来喊:“来人,备马!”
我从马大麻子的手里夺过缰绳,正在给马钉掌的他叫唤:“使不得东家,这驹子的掌还没钉完,上路是要伤着牲口的。”
我翻身上马,冲着拦我的几个兵丁说:“把你们的刀抽出来呀,只要砍倒了我,我今儿就不出去。”
那些人显然不敢这么做,于是我的马仰起蹄子冲出了院门,绝尘而去。
城里早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人群熙熙攘攘,再加上这马蹄子吃痛,一瘸一拐的,我只得松了缰绳让马放慢了步子。身边挤满了慢了卖糯米小饼的、卖油木木屐的、抽书的、摆卦的、耍猴的、吹糖人的、插着草标卖孩子的、还有劈头就要钱的……比劈头要钱好点儿,是敲着牛扇骨讨饭的。骨头敲得叮当响,花子嘴里吐出一溜溜的吉祥话。两个棺材铺的伙计抬着口柳皮棺材,跟着他们的掌柜的满脸喜气地在人群里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