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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39(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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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过后的第三天,路面依然潮湿,白色蒸汽腾腾升集,漫山遍岭的滇青桫被白气缭绕,满身的仙风道骨。
白日斜射,青天如涧。
我的马走在一队骡帮前面,身后是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躲在稻秧根下,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几株五瓣紫雏菊挣播着从马蹄下擎起湿漉漉的头。月旬的大雨使子信很难按期到达泸州,如果我跟着这队贩运灯芯草的马帮赶过去,或许能解开心里的谜。
我与他之间,总该说清楚。
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同时又很贪恋那份温柔。这一路上我反反复复地想:或许迫不得已时,我不介意同别人分享他那份残余的爱恋。更何况——那个人是左匀翊。人生苦短,有时候有些东西……是该放低了身份、或者说放弃了自尊,去争取。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水湍急。原本搭在河中央的几条木头,被前几日的山洪冲得七零八落。河水卷着原木,翻出白色的浪花。
一匹匹骡马看着并不宽的小河犯了憷,撑着鼻孔翻出白牙,仰起颈子不肯下水。
困倦不堪地马夫吆喝了半天并不见效,于是转头去求他们的领队:“东家,要不先歇下吧?”
“你们想让我陪死呦~~~”
每次张口,第一句必是这样的抱怨。那位汉话讲得极好,可偏偏穿着身左衽蓝布袍的商人,总喜欢拿着顶箬笠去遮挡他那受了伤的半边脸,然后歪着嘴不停地催促他的伙计。
那天在胡肆中过夜,他充大方地把一环绞银镯子许给了位腰臀圆润的歌姬,可没曾想先前沽酒的寡妇却说,镯子早已被这个多情的男人许给了自己。
他在两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中间权衡利弊,最后既不偏袒又非常无耻地同时否认了之前的两个诺言,于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商人便被打了个头破血流。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抓着镯子从胡肆里逃出来的时候,刚好撞上了沿着小巷走出的我。
这位常年在北邺、南邗、西岷的边境做着走私买卖的商人,立刻用行家的目光打量起了我的马。
我答应他,只要他把我带到泸州,这匹马就归他了。
骡马死不肯过河,伙计被骂,拿着柳条鞭朝黑骡子闪闪发光的腚上一阵好抽。骡子倔强,被拽着还死命往后退。
商人心疼他的牲口,跑过去劈手夺了缰绳,训斥道:“你想让我赔死呐!”
他命令伙计脱了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着牲口原地转了十几圈,然后拉着骡队顺利地下了河。
渡河的时候他不停地叫喊:“小心骡背上的货,见了水咱们这趟就白跑啦!”
他精明算计,十分历练。一只眼睛因为脑袋受伤,被白布裹着;另一只眼睛透着蜥蜴一样的光。他的伙计嫌他刻薄,为此暗地里都叫他“火焰石龙子”。据说那是苗地一种并不常见的四脚蜥。我虽没见过那东西,但总觉那种传说里的冷血爬虫,定是像极了这个家伙。
一队人歪歪斜斜过了小河,大伙都在对岸拧衣服。看我还在最后,他专程淌过来,要帮我牵马。
我推开他的手:“等到了泸州,你再急着骑走它也不迟。”
他扇着箬笠,遮住半张还裹着白布的脸打哈哈:“我是怕公子惧水,特地回来搭个手。再说了,为了将这十几天雨水耽搁的路程撵回来,我这不是已经带着队伍抄了进路了嘛。能赶得上苗人的牯藏节,在鬼市上我的货才能买个好价钱。公子放心,过了今夜,就能看见泸州的城墙了。那时候,我可要骑着这匹马进城啦。”
我把缘边袍角掖在束腰的礼穗下,光着脚一步一步往河对岸走:“虽说生在北方,可我生性是不怕水的。别说这小溪,就是大战时的沄江和京师里的清江,我于旻远也跳下去过!”
“佩服、佩服!”他跟在我身后,不露声色地扶着我的胳膊。这家伙也就是吝啬了点儿,人道是不坏,我想。
夜里我们找到了一座贴着金箔的庙宇落脚,苗人不信佛道,庙里面供奉着镇守此处的土地山鬼。我靠在庙宇外的石壁上,愣愣地看着山下的火光发呆。脚下的泸州淹没在漫天的星光下,羞涩地露出黑黢黢的影子。几只来不及进城的队伍,远远地在墙根生起了拢拢篝火。
子信会不会正盘膝坐在那暗红的光晕下取暖呢?
天空中有一条宽阔得离谱的河,银辉挥洒,而岭下的泸州也流淌一条河,水道上漂浮的灯笼比银河的繁星还璀璨。
石龙子巡查好了货物,把箬笠扔在地下,挨着我盘腿而坐。
他望着山下说:“苗人七年一小祭,十三年一大祭。赶了这么天路,尽挑些崎岖艰险的小道来走,还好运气还算不错,盘瓠大神保佑,终于让我们赶上大祭了。”
我笑了笑:“大祭小祭,与我何干?”
“你来泸州,不是为了鬼市?”他好似颇为不解地看我。
我摇头:“为了寻一位故人。”
他往过凑凑,看着我腰间礼穗上挂着的翡翠蒲牢:“公子要寻什么人,我跑了十几年的买卖,在当地也算混得颇熟……”
我勾起蒲牢握在手心,挑着眉毛看他:“除了这匹马,我可什么都没了。”
他立刻讪讪地说:“罢啦罢啦~~~不瞒您说,我明儿夜里,还有要事要办。”
进了十月,岭里的气候不比南邗的京师还是暮夏秋初。山中的夜里面氤氲缭绕,寒气逼人。伙计们眼看着要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都期盼着石龙子能破例准许大家生火取暖。
一个伙计嚷嚷找要取燧石,石龙子惊跳起来:“你们想让我赔死呦~~~也不想想咱们这趟押的是什么货,灯芯草碰到火星就什么都没啦!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不冷了。再熬一夜,咱们明晚上就能进城。进了城抱着你们的女人睡,比什么都暖和!”
不想拆穿这个奸商的诡计。他并不是畏惧失火,山里湿气过重,一般的柴草难以点燃,他是怕伙计们偷偷烧他的货来取暖,所以才下令所有人皆不许生火。
人们抱怨着躺下,渐渐鼾声四起。我接过石龙子递来的毡垫,紧紧裹在身上,翻了个身合眼。
无论今天晚上暖和与否,恐怕我也难以入眠。
看似近在眼前的泸州,我们却曲折回转,走了整整一天,才从岭上绕下。途中一批骡子踩空步子摔折了腿,又让石龙子哀叹了一路,直到我把自己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示意他马归他了,他这才不再像死了老婆一样凄怨。
泸州城外秧田阡陌,四下里传来阵阵牛铃声。
这地方的百姓不关牛,水牛通着灵性悠悠地走在田间,却并不伤害地里的禾秧。那些牛身上拴着木制的铃裆,走起来发出闷闷的响声。
面前的泸州着实令我吃了一惊,没料到此地如此破败,与其说是一座城市,还不如说是一个镇子。
石龙子给马喂着麸料,一边查看着已经得手的坐骑牙口,一边向我显摆:“泸州比不得泾州,只是一方用烧泥垒砌起来的边城。其南靠大邗,北临邺境,西面便是错综复杂的岷岭,苗人多、汉人少,自古至今实际上不隶于任何国家所属。可正是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再加上连年征战贸易不通,三朝的商人们有胆量的便都私下聚在这里,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每季有集、每集有市,十月里是苗人的大节,故此最为热闹,但也最是混乱。每每为防各廷干涉和匪兵洗劫,大市皆在夜晚聚拢,鸡叫四散,故称之为——鬼市。”
空气很湿,仿佛是能拧出水来,就像我的心。子信很聪明,和北邺、西岷暗中谈判,和那个人的再聚,挑了这里最合适不过。
石龙子牵了我的马,紧了紧辔头,冲着我笑了笑:“咱们的买卖算是成了,谢啦!在下于此与公子作别。”
我看着我的小马依依不舍地三步一回头,但还是跟着他渐行渐远。他最后翻身而上,勒马转身,很潇洒地抱拳道:“临别之前再赠一句,公子可要记牢——鬼市上都是鬼话,千万别信!”
我向他招招手,朝城里信步而行。
天幕低垂,阴沉地注视着寂静无声的小镇。
太阳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落进了刀削般的岷岭。一阵紫色的风卷着黑色的雾和云,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村庄,夜晚终于降临。
这是雾气氤氲的十月天,慵倦与汹涌的气息夹杂在空气里。大血藤花正掉落在泥土上,粼粼的水波激荡。水花舔吻着放在河岸踏级上斜倒的银壶,悠远蜿蜒的岩门溪在火光下仿若被众生的鲜血染得透红,秋虫嘶鸣……这个时节,在带着血腥味的微风里,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一双多年不见的、铭刻着仇恨的眼睛。
集市上的人们像影子一样冒了出来,不慌不忙,不惊不惧。沿着街面的门户,全燃起了沾着桐油火把。人们头裹布巾,都朝着一个方向聚集。我被人潮推着,来到了一个广场。一堆用木头架好的祭台上,几位带着面具的巫祝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一只白色的水牛被牢牢困在祭台上,眼里泛着悲悯无助的神色。左衽的百姓随着歌谣的吟唱,匍匐在地,等待神明的赐予。
很多人跪下了,但是也有些人没有跪,毕竟这里聚集着来自不同国度有着不同信仰的人们。但寥寥无几的站着的人中,有一人是那么的显眼。我从未见过此人,却也被他所吸引,闪烁的火光下,他削挺的鼻骨左侧,半只凤蝶刺青抖动着翅膀呼之欲出,既诡异却又显示出一种亵渎神明的妖冶。冰肌雪肤,长发如墨,宛如岭中狐魅、又若山中谪仙。
耳边忽然传来白水牛的哀鸣,我再看向祭台时,它的角已经被锯了下来。牛血极细,箭一样射向祭台上画着五色圣兽的木柱。
那个人好似对这祭典也颇具兴趣,饶有兴致地侧脸打量着巫祝捉刀的手。
主持祭祀的祭司把牛血涂抹在自己戴着的面具上,而后将镶着各色宝石的腰刀闪电一样劈向温顺的水牛眉间,眉骨清脆地断裂,一丝红白相间的固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挤了出来……人群伏地、振臂欢呼。
七年一小祭,十三年一大祭,最隆重的鬼市,揭开了帷幕。
那人此时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璀然一笑。
待我跌跌撞撞,疾步挤过人群,却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踪迹。茫然地四顾寻找,忽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女儿家肩挑的金丝焦烟箩筐。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内心凝结着惊讶与悲哀。
他果然……同来了这里。
不恣狂荡,素衣卿相,一朝别离堪寻访——左匀翊,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