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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35(下) ...

  •   朝臣们整齐地跪下,把脑袋扎在□□山呼万岁,“陛下天恩浩荡!”的呼喊就像排练了很多遍一样,声震天宇。远远望去,就像一堆色彩鲜艳的□□。

      陆统站在皇帝的身侧,他是唯一一个可以立在御座之侧的人,这正是因为他皇帝家奴的身份。他扭动肥胖的身子,在皇帝面前展开一张长长的折子放在御案上。我知道,那上面写着今天受赏的人的名字和嘉赏的官职。

      皇帝点了点头。

      丹墀下的一个太监尖声朗读起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有跪在大殿里的人,也有远远的跪在午门外的人。总之受封的人很多很多,以至于我的腿都麻了,还不见他有要结束的意思。时间变得漫长,似乎凝结了一样。

      我漫无目的等待着煎熬的结束,好回家摆上几台花酒来庆祝。可是没想到,戏却提前开锣了。忽然间,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从承天门外传来,中间还夹杂着哭声,一直传到了大殿之上。

      我好奇地偏过头,想一看究竟,却听见皇帝朗声问:“何人在宫外喧哗鼓噪?”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魏平在文臣首位上噗通一声磕了个头,颤着花白的胡须奏道:“臣有话说。”

      皇帝在陆统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陆统哈腰点头,之后对着丹墀下的魏平说:“皇上念你年迈,起来回话吧。”

      魏平执拗地俯在地上不肯起来:“老臣二十年躬耕垄亩,少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六十有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宏,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颜……”

      皇帝安抚道:“卿之所言,朕都知道。”

      魏平听了这话激动不已,老泪纵横:“恕臣在大典之上直言死谏——今日圣聪被佞臣所蔽,众臣畏惧权势不敢谏言。臣将死之人,如若遇事缄默,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何以死后有脸再见先皇?”

      皇帝似是有些吃惊,但是却没有犹豫,下旨道:“魏老丞相但说无妨,今日朝堂之上,众爱卿皆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定不怪罪。”

      “皇上圣明!”,魏平趴在那里,涕泗滂沱。

      “正如皇上所言,天子殚精竭虑,皆为天下百姓安居,但有人竟然弃黎民于不顾,广开杀戒,血染山河。使陛下陷于不义,使我大邗百姓陷于炼狱之中啊!”

      魏平的突发诘难,让我感到措手不及。今天,不是庆功的大典吗?

      他的话犹如掉进干炭里的火星,朝堂上顿时一片悉索之声。

      御座之上,却是沉默。

      子信突然独自一人撩起袍摆,站了起来。

      众人大哗。

      子信却只是垂着眼睛望了一眼黑压压跪着的朝臣,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半骄矜遮掩着另一半忧伤,人群立刻又没了声音。

      他朝皇帝躬身:“皇上,臣早些时候在沄江一战,右腿负伤,如今跪的久了身上多有不便,请皇上体谅。”

      “赐坐”,皇帝说。

      一个小太监搬着个瓷墩子过来,放在子信身后。子信优雅地掀起罗袍,坐在上面,露出了朝服下丧服白色的一角。只是一瞬,他便恢复往日气定神闲、置身度外的神态,白净的面目看起来犹如冬天湖面里的冰,一脸的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可谁都知道,此时的大殿之上,已是暗流汹涌,杀气腾腾。

      我的手心发潮,指甲渐渐嵌进手掌中。

      魏平毫不掩饰愤恨的眼神,几乎为了想要履行“文死谏,武死战”的臣子最高荣誉,欲与所谓的权奸在朝堂上拼个你死我活,只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爬着向前几步,以示自己的急切。

      “皇上可知,此次出征虽无大战,但泾州城内已是白骨被野,冤魂无数。顾淳郁下令围城不攻,空耗国饷。温恪之军叫战不应,退守无路,早已心存降念。可顾淳郁竟然下令概不受降!城中士兵饥饿难耐,隧以百姓为食,妇女幼童皆为锅中餐羹,惨象撼天啊!!!”

      他说到这里,匍匐在地,像是等待着什么。

      宫门外的哭叫声仿佛一团乱糟糟的合唱队,在一位高明的指挥下很适时地放开了嗓门,加大音量。

      不知谁忽然把手里的笏板掉在了地上。

      皇帝缓缓问:“究竟是何人在宫外哀戚?”

      此时的魏平已经泣不成声,无法言语。

      一个佝偻的身影跪行至众人之前,他双手痉挛地抓着地面,道:“臣礼部左侍郎陈汝才有事起奏。”

      “准。”

      “皇上,那些在宫外的人是泾州城幸存的百姓……他们、他们聚集在皇城之外要伏阙上书,求皇上为他们死去的家人主持公道。臣已命人将其多次驱散,可又不忍心责打他们。那些人便仍跪在那里不肯散去。臣,请皇上治臣办事不利之罪!”

      好一张嘴!明明是他们下好了套子,倒显得是一片赤诚之心。

      在朝中原本依附子信的那些大臣听了此话,自当难以忍耐。可不等御史中丞卫千秋起来说话,子信却朝他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出头。

      此时却有一人上前忿忿而言:“皇上莫听他们一面之词。朝务内宁,国家方可安定。现如今急患虽除,但朝局并未就此平静。文臣武将,在朝在外,却不能和衷共济,一个个结党立派,徒事攻讦,哪有什么尽忠之心?”

      我抬头一看,原竟是本届恩科的探花,身上穿着礼服,连个正式授职的品阶都没有。他的一番话明显不是久在朝中的人所能讲出的。因为他的话里,既攻击了文臣,也指责了武将,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竟一下子说出了所有人绝不敢说的话。

      陆统在站皇帝身边呵斥道:“放肆!”

      年轻的探花脸上写满了无辜的惊诧,他立刻申辩自己的无辜:“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君为国,不存半点私心啊。”

      “出去侯旨!”

      “皇上有言在先,今日朝堂上知无不言言无……”

      “如此狂悖,体统何在,出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个宫监已将他拖出了大殿,他的脚尖在地面上划出了两道灰白的痕迹,高高的门槛挂掉了他一只鞋子,崭新的朝靴像只刚刚出生就已经死去的黑色幼犬,突兀地躺在明晃晃的台阶上。

      卫千秋平日里吊着八字眉,歪着两片嘴,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实际上只要有他掌握着弹劾之权,就没人能在正常情况下搬得动身任本兵的顾淳郁。今天魏平突然发难,是越过了御史中丞职责,丝毫不给卫千秋留情面。身为御史,在朝廷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之辈,虽然子信并不让他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抬头争辩,他的声音就像是镰刀切过麦秸,有一种接近燃烧的感觉。

      “我官军在外征战,沐雨栉风,颇著辛劳。战事之中百姓死伤在所难免,如今战争得胜却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魏丞相怕皇上失了民心,就不怕朝廷失了军心吗?!”

      眼看着庭争下去,难以收场。我急得去拉子信的衣角,可谁知他却转过身子,不再理我,而是只望着御座上的皇帝。

      不知不觉间在吵闹声中早已过了退朝的时间,但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这个朝会从封赏大典,变成了清算大会。看样子还要上演一场公审,这较量的两方,想来必有一人不能全身而退了。

      太阳爬上天顶,毒辣得如同一只滚动的刺猬,光芒炙热尖锐。满空的云朵流出血似的赤红,地上的汉白玉宫砖热浪沸腾,惨白得像是大火过后的灰烬。

      中书舍人魏暮忽然一反常态,结结巴巴地稽首开口:“庭争……无益!皇上今日只需……需……召见殿外的百姓,将惨死的无辜冤魂加……加以安抚便可。其它诸事,退朝再议。”

      魏平似乎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长子,仿若感叹着他这个嫡子,从生下来就一直和他作对。魏暮在外人眼里也是个不在祖宗基业上下功夫的浪荡子弟,日日迷恋于些个琴棋书画,风流雅事。人们简单地认为,他此时说出这种话,不过是想大事化小,两面讨好罢了。

      皇帝下旨:“且让流民之首上殿来。”

      一切都像一场阴谋。

      所有人都望着大殿通着偏厅的一扇朱色的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

      安静、安静、安静忽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门的那边传来。两个太监拎拖着一个老人冲了出来。那老人瘦得就像是一副披着人皮的骨架。他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宫监把他掷在众人面前,他啰嗦着哧溜在地上。

      魏平那帮人催他:“说啊,说啊,说出你的冤情给皇上听啊!”

      此时此刻,我才看清那张肮脏瘦小的脸——赵不定!

      赵不死现在看起来倒真像是在阎罗殿转了一回又溜了出来,他伸着长的像鸡一样的脖子,终于哭着开了腔,说出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吃啦!”

      他浑浊的泪水像布满田间的小道纵横而下,堆积在嘴角。他语言混乱,词不达意地控诉着他看到的一切。

      “城里三个多月没有粮食了,糙米全被于旻远带着位大官买走了。精米撑不过十几天,就没了。小民的女儿,眼睁睁看着被……被守成的士兵放在放在西市口熬胶皮的黑铁锅里煮,煮成了一锅肉粥……她才十六岁啊,他们把她剁成了一块一块的,她身上的皮肉在锅里化成了一锅粘稠的像糖浆一样的羹汁,几十个男人围着灶台争抢锅里的肉。我女儿到最后只剩下一副像被刀子刮过的白骨,连肠子都没剩下……小民前去拾骨,差点也被分食呐……城里没有活人了,死的全被吃了,活的也被吃了!吃啊!吃了!全吃了……”

      我瘫坐在地上。

      很难想象,那个在谷仓的大磨坊里和我拜过天地姑娘,就这么被人分而食之了。

      如今回想一下,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似乎没有错,似乎又做错了;我似乎明白了,似乎又还是不懂。

      围城不攻,绝不受降的军令;战场上那骨瘦如柴的敌将;还有每次将死去的敌人尸首扔在城墙下的计谋。

      子信的确善于带兵打仗……

      他用最小的损失,攻破了温恪最后的防线。

      自己人的尸首在极度饥饿的驱使下变成了食物,渐渐的,人性早已被渴求果腹的欲望吞噬,战友亲人死去了能吃,活着为什么就不能吃?

      这一仗,温恪从一开就输了。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龙椅上的温裕,而是碧阶下的顾淳郁。

      可是,到头来……子信又是赢是输呢?

      在魏老丞相的带领下,很多人哭了起来,这哭声渐渐变得很可怕。我看见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礼部侍郎陈汝才跪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用洁白的苏杭刺绣蚕丝帕子捂住整张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不只是在表示愤怒还是在倾斜着悲恸……

      甚至在丹墀下的一位小太监,也被这种悲哀所感染,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尖利的哭声。

      陈汝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问:“何人是老伯口中的于旻远?”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臣们的哭声,震得轩宇殿的大梁都在哆嗦。始终沉默的子信却背对着我,绛紫色的衣摆褶皱,涟漪般的微微晃动。

      很少有人在这种时候仍旧看起来这么洒脱,他却是个例外。

      他缓缓转身面向哭泣的人群,垂着眼帘道:“看来今天的早朝,势必要給列为臣工一个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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