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三十六章 ...

  •   那个从来都只会拿别人替自己挡刀剑的顾子信,此时就站在我的前面,想要为我遮住眼前的惊涛骇浪。

      或许,在今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就已经知道了将会发生什么。

      皇帝始终没有开口。

      魏平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子信道:“顾淳郁欺天子年幼,蒙蔽天聪,恃宠而骄,依兵而悍!无德无仁却在今日之际厚颜邀功、广封党羽、壮其势力、无视国法!!!使天下百姓对朝廷寒心。请陛下圣衷独断,杀权臣以安朝纲,斩佞臣以平民愤!”

      “杀佞臣以平民愤~~~~~皇上……”

      我笑,渐渐笑得不能自已。他妈的什么叫做卸磨杀驴?!多生动啊。

      在一群痛哭流涕的人群中狂笑,引来了一片惊异的目光。

      我把笑出的眼泪擦掉,捂着肚子说:“魏丞相真是有才华,能把黑白颠倒,是非模糊,怪不得两次遭到贬谪之后依然能够再爬上如此高位!”

      魏平自视清流一派,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大喊:“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子信有些惊异,胆小怕事的于旻远此时的勇敢令他出乎意料。他抬起手来欲遮住我,让我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我拨开他的手臂,走至众人中间。

      子信厉喝:“于旻远,回来!”

      走到了这一步,又怎能轻易回头?

      “丞相口口声声说别人无视国法,结党营私,利用职务之便壮其党羽,可这明明皆是丞相自己最擅长的,怎么就栽赃给了顾大人呢?”我笑着问。

      “空口无凭,信口雌黄……”魏平跺着脚,魏暮拉着他不让他冲过来,以免这位耄耄老者会对我拳脚相加。

      我道:“众位可知,魏丞相主持了本届恩科,暗地里把自己人和亲信往朝廷安插。就连他儿子所养的戏子男宠,也名列二甲,成了和众位一样的孔圣弟子,与各位共事一朝。请问,朝廷颜面何在,老丞相居心何在?”

      众臣有的惊叹,有的唏嘘,有的满脸不信但是又惊诧不已。

      “既然他们指责顾大人为国杀敌是陷皇上于不义,我也能证明丞相大人以权谋私,把持朝政!”

      兵部的左右侍郎,还有一班武将文臣也站了出来,齐声声讨魏平一派,要求对质。魏平自视甚高,叫嚣着:“你且证明给在场所有人看!”

      “无凭无据下官怎敢妄言,现下就有人可出堂为证!”

      “让他们把人带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毁我清誉!”

      我喊:“魏老丞相可敢当面对质?”

      “有何不敢?!”

      “去把城南元亨客栈的头牌歌女筱凤带来,看看在今日大殿之上,如班的进士里可有她们店中的戏子一名。”

      ……终于,撒了不该撒的谎。

      从头到尾又像是场闹剧。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无计可施的我觉得,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救子信。

      各朝历届为了公平的选拔有才之人,并使入朝的官员在之后为官之时能够不朋党相结,很重视士子的清白身家。如果我现在说魏丞相身为一国之相、恩科主考,竟然将儿子的男宠,风尘戏子也擢为二甲进士,事情的严重那便已是非同小可。

      我不敢去看跪在殿外的等待恩封的齐广明,缓缓地从角落里起身时是什么神态。

      他会……恨我吗?

      一定会的。

      不久之后,筱凤惊魂甫定地出现在赵不定的旁边,她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而又战战兢兢,可她却不容置疑地说出齐广明何年何月曾在元亨挑台唱戏,客满如潮。而且她还说,齐广明唱得有多好,京城官宦富贵人家是人尽皆知的。

      清水入油,满锅皆沸。

      有时候,在事实上摹画出来的谎言——最难拆穿。筱凤说的是假话吗?不是。筱凤说的是真话吗?也不是。但可怜齐广明,恐怕只有老天才能还他一个清白了。

      众人争执不已,魏平一巴掌掴在魏暮的脸上,魏暮结巴的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朝堂仿若闹市般混乱不堪。

      但此时的我却甚至有暇远眺,越过人海漫漫的台阶和广场,我似乎回到了初遇齐广明的那个傍晚,他穿着一件白衫,只用一方墨色软巾束发,在子信的府宴上清诵着“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我似乎又看到他拉着我的手说“我替你用四两银子,赎回了两条人命,有一个还是人家搭给我的……”;我似乎又和他坐在火把通明的军营边的小丘上,他劝我“小于你要多为自己打算,早日安身立命。”

      他把我当做他一介贫寒士子在繁华京城花花世界唯一的朋友,我却利用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诬陷他是一个卑贱的戏子、男宠。

      此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其说我在害怕齐广明对我的指责,还不如说我是在害怕自己。我的内心第一次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在我对齐广明的感情中,一开始就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种东西叫做——嫉妒。而嫉妒,使人疯狂。

      我嫉妒他的清白身家;我嫉妒他的温文尔雅;我嫉妒他的魏暮对他无所顾忌的宠爱。他就像须弥山顶佛祖的池塘里圣洁的白莲,而我就像淤泥里永不见天日的可悲的泥鳅。

      有人冲上来打了我,我没有看清楚是谁第一个动的手。接着那个鲁莽的家伙被拉开了,我的鼻血把朝服白色的阔领弄得肮脏不堪,酸辣的痛楚使我的脑子和轰鸣的朝堂一样,陷入一片混乱。

      在所有人都撕掉了伪装时,皇帝依然保持着虚假的威严。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下旨要彻查此事:“魏平身为朝廷重臣,竟犯下此错,朕命你注籍在家,无宣不得入朝。”可是他的措辞中,毫不掩饰的偏袒之意使拥护子信的大臣们更加地愤怒。

      “事关国体,此案怎么个判法,还请圣上明示。”御史中丞卫千秋不肯就此罢休。

      陈汝才撞开他道:“皇上不可轻信断言,魏老丞相为国为君,赤胆忠心。今日不避斧钺直言苦谏,痛针时弊触怒权臣,遭人诬陷。这戏子定是他们找来栽赃的用具,和魏家并无关系。如若冤枉了忠臣,臣不为魏平一人惜,臣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为我大邗惜,为天下万世惜!”

      皇帝指着咳得撕心裂肺的齐广明问:“魏舍人,你可认识此人。”

      齐广明吃惊地看着魏暮,魏暮死死地拽住袍角。

      一个结巴,这时候又怎可能巧言善辩呢?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齐广明身边,抬起手狠狠打了面前自己一直护着的人:“你、你害死我们全……全家啦!”

      魏暮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憋的赤红,额角的青筋暴起,完全丧失了吟诗作对时的风雅,看起来就像是五台山庙宇大门前睚眦目裂的护法金刚。

      子信沉着脸,用袖子紧紧捂住我还在喷涌鲜血的鼻孔。

      齐广明趔趄着倒下,单薄的身影让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怜悯。

      到底该不该说魏暮绝情呢,这一掌伤了齐广明,但是也承认了齐广明。

      齐广明捂着胸口,绝望地在地上蜷缩作一团。

      “不孝逆子!!!”魏平白花花的胡子抖动着喊着:“苍天!苍天!”

      混乱的场面终于使皇帝忍无可忍,他高声道:“拉出去,拉出去!”

      当太监们将跪在上的齐广明拖出大殿的时候,魏暮抱着父亲的腿泣不成声。

      嘈杂的人声里,我分明听到齐广明微弱地喊了句——“于旻远,你……”

      他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战栗不止,他们根本不知道今天这个场面,该投靠那边才能安然自保。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万世富贵,赌输了祸及子孙。

      皇帝脸色阴郁,终于缓缓开口,天语纶音从御座上落下,仿若乱葬岗前写着咒语的长长的白幡般飘荡。

      “魏平既已削官处置,泾州之事也不可法外开恩。顾淳郁深负朕望,着交出虎符,籍没家产用于赈济泾州百姓,望其自省自愆……”

      魏平大笑,奔至自信身旁:“好好好,老夫今天就一起和你弃官不做,还天下一个太平!”

      子信很有涵养地保持微笑,侧过线条分明的脸轻轻说:“丞相舍得,可顾淳郁我舍不得……”

      子信这句抗旨不遵的话,说得异常坚定。

      魏平脸色大变,忍不住疾呼:“臣死不足以为惜,陛下恕臣一意孤行,今日定当要将顾淳郁这个窃国之贼绳之以法。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不杀顾淳郁,陛下负天下万民、祖宗社稷!皇上,老臣……”

      魏平还未说完,殿外的几位将士冲进殿来,按着他的头颅将他踩在地上。

      皇帝吃了一惊,吩咐道:“他年纪大了,又是先帝托孤之臣,莫伤了他。”

      将士们不动,手按剑柄,只是看着子信。

      魏平在军靴下眼球凸出,口角崩裂,豆汁一样粘稠的唾沫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皇帝这才明白,冲进来的不是锦衣的宫卫,而是子信手下在沙场上夺人性命的将领。而这些人,我是认识的,他们便是往日跟着子信,今晨却莫名消失的郑永祚和孙钦等人。

      年亲的帝王气得脸色发白,可是这次,陆统却忝着一张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的肥脸,没有替少年天子喊出那句——“放肆”。

      众人静了下来,刚才还哭得热闹无比的一堆人,此时额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望着由宫门外涌进来的士兵,和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枪。

      这次宫变,并没有人为皇帝锁上厚厚的宫门。

      陈汝才呐呐地说:“……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朝堂,像墓室一样寂静。

      皇帝幽幽道:“顾淳郁,你要弑君么?”

      子信苦笑着回答:“不敢。”

      他抬头望着那个自己在其脚下跪了十几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的神色。然后扔掉了手里的象牙笏板。他知道,自己之后都不再需要这个为人臣子必备的礼具了。笏板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他踩着碎片,摇着头说:“我一直在等,等着皇上说信我。但是恐怕,我以后再也等不到了。”

      皇帝颓然向后,靠在雕刻着九条盘龙的座椅上,伸出自己的左手,摩挲着中指的指尖。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其实朕不想这么做的,但是你总是逼朕。你早该在从沄江返京的时候,就自动交出兵权。可你非但没有卸甲归田之意,反而以辅政大臣自居。朕早就明白,我南邗的将士只知有大元帅顾淳郁,而不知有皇帝温裕。只可惜……朕本打算敲山震虎之时,可又偏逢温恪起兵作乱。”

      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朕幼年登基,守着偌大的一个天下,竭尽心力。可是老天偏偏不肯给朕机会。你趁温恪之乱,在承恩宫和我歃血为誓,转眼间坐上了朕的龙辇,还自比周公倨坐于朕的左手边……”说到这里,小皇帝竟然掩面而泣,再不顾忌什么皇家威严地哭嚎起来:“顾淳郁狂悖欺君,理应论死!朕真恨,恨没办法下旨杀了你。你再次佣兵,久拖不战,朕已知道,你必将取而代之;朕也知道,会有今天……”

      子信道:“皇上错了。”

      皇帝涕泗横流却又咬着牙嘲讽地看着子信:“你看着朕长大,多少个春秋相伴,朕不会不了解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臣并无僭越之心,只是受先帝所托,要让我大邗皇室血脉永世流传。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为国勤忧,至今已经十三年了。然天下却无法太平,边疆之急,内廷之乱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

      皇帝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顾淳郁,摇头不止,失望和狂怒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

      “臣以为陛下猜忌过重!”子信昂首,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地说。

      “正是如此。”

      一人应和道,他从闯进殿来的兵卫中走出。

      我看见了一张仿若被桐油刷过的脸庞。这个人不是被烧死在泾州城的铜钟下了么?!

      温恪!他竟然还活着。

      他的出现极大地嘲讽了那些想要指责子信弑君篡位想法,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有充足的理由和纯正的血统,来充当这场宫变表面上的受益者。

      不过没有人会怀疑,顾淳郁将是最终的赢家,因为战胜者并没有杀死俘虏,原因就是俘虏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皇帝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活着的温恪比死去的鬼魅更加可怕。

      子信的目光瞟了一眼温恪,又回到我受伤的鼻骨上。温恪在子信的余光中一步一步踏上丹墀,踩着龙纹拾级而上。他说:“当今皇帝身居九重,耽于淫乐,何能尽知外廷小人所为?国事败坏,左右近臣又有谁敢据实奏闻!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是者唯唯诺诺。而像魏平之类的小人却环其左右,阿谀奉承,领受其意挑拨骨肉至亲,陷害忠良之臣。皇帝日益被孤立于上,蒙蔽于内,却不辨忠奸,企图网络罪名,枉杀亲族,屠戮功臣。”

      这个年届五十的男人终于站在了御座之旁,然后转过身看着所有人说:“本王今日要替列祖列宗、替先帝——废了这个昏君!”

      政治就是权术,而权术则出自于这些巧舌如簧的嘴。虽然温恪的表演略显紧张生涩,但是并不影响戏剧朝着既定的结局发展。

      陈汝才摇晃着说:“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子信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脸色铁青的大臣,他丹唇微启:“都江王,圣明。”

      在一片“都江王圣明”的山呼中,陆统俯下腰,附在小皇帝的耳边,颇显情意地劝解:“您看……还是先回去吧。”

      皇帝坐着没有动,他的眼里滚下清澈的灼烫的泪水。或许很多年,他都没有当着别人的面释放自己的感情了。但是现在,他却显得那么脆弱。

      陆统催着“快些,快些”,连拖带拽的拉着他,他哭着去看子信,嘴里重复不停“枉朕对你……枉我……”

      陆统还是把他拉下了朱漆涂抹的漫长台阶,推下了丹墀。

      子信转身,看着我眼里竟是无限的温存和宽慰。

      谢谢,他说。他的指尖依旧是那么凉,我甚至也感受到了他手心凄冷的潮湿。

      原来,他也会害怕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三十六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