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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5(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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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寂静无人,只有仆役们手里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漂浮。
跟在我们身后如影随形的轻微脚步声,就像一粒粒小石子节奏分明地掉入一口深井所发出的响声。
先皇病危时,曾传下口谕——“顾淳郁特许其给火入朝”。故此,每日朝会都有许多大臣,跟在顾府的车辕轿马后借光而行。
黑暗里的身影,鬼魅一般尾随着我们,往日追随在子信身边的那几个亲兵将领却不知踪影,而子信则仍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靠在对面小憩。
适才临出门之前,他独自一人恭恭敬敬地在祖先的灵位前上了香。他神情肃穆,静静地跪在那里,看着香慢慢燃尽,谁也不敢上前打扰。灰色的轻烟像宫墙缝隙里钻出的蚯蚓一样啃噬着线香,一截截死去的香灰折落在香炉中,发出房屋坍塌时般的轰鸣。
可能因为是生在北方的缘故,马车的晃动比在船上的感觉更容易让我困倦。我靠在车厢里里打着盹,尽管很疲乏,却怎么也睡不着。今晨的大典,使我兴奋了整整一晚,现在上了马车,心里反而开始莫名的忐忑。
人总是这样,在享受突如其来的幸福时,免不了会不安与惶恐。忍不住苦笑……真是卑贱的天性。
百无聊赖,偷偷地半睁着眼睛去看坐在对面的子信。
他头上那顶通天冠,只有朝廷大典时,他才会命人从箱中捧出,然后亲自戴上。上一次见他如此打扮,还是在大败北邺献俘阙下的初春三月。左匀翊曾经告诉我,这冠上附蝉十二梁,黑介幘、白玉簪,象征着晨昏相隔的是二个时辰。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要弄出这么多繁复的礼制来。但是今天,我终于想通了。这些,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好比老百姓要是穿了明黄,那便是要在菜市口杀头的,因为那个颜色,专属于帝王。
假寐中的子信穿着件大袖缘边绛纱袍,腰上的绶带缀着六色丝穗,衬着他嘴角倨傲的笑意。不知怎的,望着他,我就不由地想起刘瞎子与人看卦时所讲述的一个故事。据说,凌阳的子明在旋溪垂钓,竟然钓得一只白龙,他施礼于龙并放走了它,三年后白龙复归,子明乘龙而去得道为仙。总觉得子信就是那样,骨子里带着驭龙乘风的潇洒,可要是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他里面竟还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出门也曾劝他把丧服换下来,他不肯,却也不说为什么。有时候,我发现这么久了,我还是搞不清他的想法,也无法理解那份隐忍的执着……
他仿若知道我在打量他,徐徐睁开眼睛,笑着开口道:“很闷?那小于你干脆给我说说看,昨天刘忠秀在方大人园子里的戏法,到底是怎么变的?”
自从那日刘瞎子给陆统驱了鬼,就有不少达官显贵找上门来。大鸿胪方如松的府上据说是夜夜闻哭,厨房还有摔碟子的声音,于是去求半仙捉鬼。刘瞎子在院子里上演了一出早就熟记在心的戏码——下油锅,就是赤着双手在滚油中而毫发不伤。这招百试百灵,唬得京城上至皇亲下至百姓,各个都佩服的是五体投地,真以为是神仙附了刘瞎子的体。一时间传得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就连子信都知道了。
他这么一问,我立马来了精神,压低声音说:“其实呢,那锅里不只是油,还有醋。醋比油沉,会沉在锅底,而且只要稍稍加热就会煮沸,不一会儿便翻滚起来。下面的醋一烧开,搅合得上面的油看起来也像开了一般,但温度并不烫。把手放进去的时候只要悠着点儿,别触着锅底,绝不会受伤。”
子信点头:“高明。”
“那是,这全是我教他的!”我炫耀。
“你也就这点小聪明。”
“怎么放在别人那儿就是高明,到我这儿便只是小聪明了?”
“过了今日,你就要入朝为官,这点心思,怎登大雅之堂。”
我狡辩:“谁说朝堂之上不需要耍些小心眼,难不成带着乌纱的官老爷各个都是真人君子。”
他笑:“诡辩。”
我转过头,掀开帘子往外望,看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厮正在扶着套马的辕头快步跑着,他见我伸出脑袋,连忙弓着腰问:“爷有什么吩咐?”
我盯着他的脸,心情忽然大好起来。这不就是前阵子我在顾府看着眼熟的那个孩子吗?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原来,我第一次跟着子信回府,追着他的轿子跑了一路却被关在顾府门外的那次,也是这个孩子扶的轿杠。可今天,他仍就是随行的小厮,而我,却坐在了子信的马车上。
因为是封赏大典,皇极门前早早聚集了许多大臣、将士、还有新进的士子,比平日朝仪竟多出上百人来。可没想到,第一个进宫的却是一架骡车。那车载着活猪两口晃晃悠悠从人群中穿过,据说这猪是专供坤宁宫祭神之用的。
我和子信下了马车,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有躬身作揖的、有嗤之以鼻的、有笑脸相迎的、有怒目而向的、有默然而视的、有拂袖离去的……一个身材瘦小的年纪老迈的文臣坐在只胡扎上,垂着头,两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并没有看向人群这里,只是无声无息地望着日出的方向,最后说了一句:“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大喜的日子讲出这种话来,这老头还真不怕触了霉头。待到人群散去,我抬手指着角落里的那人问子信:“他是谁?”
子信想了好一会儿,回答说:“陈汝才。”
一位身着百褶蟒袍的司礼太监,手中拿着把金漆龙头一丈三尺黄丝静鞭,踩着官步踱出来。他走至丹墀一角站定,挥起静鞭在空中盘旋几圈用力一抽,鞭声清脆响彻云霄。广殿前立刻寂静无声,仪仗森森,气象肃穆。
人们按着品阶排成两行,我慌里慌张地去寻找自己的队伍,我的前面站着个身上有股焦油味道的地方军职武将,他的大耳朵上面布满了毛细血管,就像一张红色的蛛网。我正盯着那耳朵正觉得有趣,子信却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道:“随我来。”
于是我出现在只有在京三品官员才能站的位置上,身后有许多绿色的目光,但是再嫉妒也没有任何人开口斥责,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老爷们很注重体制,不过他们更明白要识时务,所以只是用怨恨的眼神望着御史,御史大人却只是看着前方,对眼前有违礼制的景象熟视无睹。
三通鼓响,宫门大开,御道之上排列着头戴金额幞头脚踏皁纹靴的内卫,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皇陵里高大的柏树。
白泽旗迎风而展,百官沿着白石铺成的大道默然前行,面见君主。刚才陈汝才那悲天悯人的眼神,和新科状元满含朝气的脸比起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内殿大得仿佛能容得下整个天下,巨龙盘在殿柱上,口中的金丝的龙须微微颤动,无风而游,御座高高在上,高得超出我的想象。
那位曾经用脚勾着我下巴的小皇帝此时坐在上面,遥远地让人看不清他那张模糊的脸。
仪表堂堂的方如松大人履行着大鸿胪的职责,高唱:“如班行礼……”
我被子信拉着的手有点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轩宇殿上朝见帝王。
皇帝优雅的声音从高处飘落:“自朕登基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但国事杌陧,外患侵扰。好在有一班重臣辅朕振刷朝政,燮理阴阳,如今内忧外患,皆以平定。百姓们便可安居乐业,早登衽席,天下太平,朕心甚慰。”
朝臣们整齐地跪下,把脑袋扎在□□山呼万岁,“陛下天恩浩荡!”的呼喊就像排练了很多遍一样,声震天宇。远远望去,就像一堆色彩鲜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