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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也不明白魏朝哪里得了信儿,晚上不依不饶地请了一顿酒,洋洋洒洒讲了无数好话,极尽奉承之态。我惦着心里有事,同他玩笑了几句,最后还是被迫喝得多了些,硬是被他送上轿子。轿夫们沿着大路溜脚,也不曾问要去哪儿,我带着酒气困在轿子中,待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竟然睡在顾府的后宅里。
慌慌张张起来,还有小厮过来问“爷要漱口么”,我拉着衣裳穿好,瞅瞅那小厮一脸清俊的模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再问他时他却摇头,说自己在顾府伺候的日子久了,倒是瞧见我跟着左匀翊来过,至于当时我看见没看见他,自个儿就不清楚了。
本离和陆统约的时辰还有些空余,我放了心,没成想赶到元亨的时候,碰巧说是谁家的夫人要保胎,刘瞎子竟然替人看诊去了。
主角儿不在,这戏本子再好,也没法开锣。
我急得叫客栈所有的短襟子帮工出去打听。廖秉帮着喊人,一喊把筱凤也喊了出来。筱凤比初见的时候还要胖些,爱凑热闹的性子却一点儿没变,跟着就要往外跑,廖秉拉着她的大红罗衫丝群袖央求“姑奶奶,你这一走,一会子谁给咱压台呢?”
筱凤把眼睛鼓得圆溜溜地:“刘瞎子的那买卖还是我介绍的,现下我不带路,你们肯定一时半会寻他不着!”
我揉着廖秉的肥脸:“大掌柜,你前院小台子缺一两场,还能砸了碗饭不成?大不了我让人喊了齐广明来串串场,你且让筱凤给我快点把刘瞎子找回来吧。”
廖秉到底精明,撒了筱凤的袖边儿抓着我又不松:“这话可是你说的,你把齐公子请来,他那嗓子,都是唱给达官贵人听的。只要他肯开口,今儿你们的吃喝,我全包了,一个大子不要你的!”
刘瞎子被筱凤带回来的时候,还惦着只开了方子,没收诊费。我拉着他出门,来不及再叫一顶轿子,又嫌他眼睛看不见走得太慢,正巧看见一个帮人搬家什的矮脚汉子,正扛着一方蟠纹角柜沿着路边走,赤着脚踩在地上,一脚一个坑。
我给了他一支银角子,让他背上刘瞎子。
他一看见那银角子,直接扔了角柜,把刘瞎子顶在脖子上问:“爷,上哪?”
我告诉他地方,还特意叮嘱:“你可快着点!还有,别磕着碰着你肩上这位,他眼睛看不见。”
谁知到那家伙走得忒快,我的轿子跟不上,等我到了“沉陆居”,一群人正围着骑在人家脖子上的刘瞎子看热闹呢。
我问刘瞎子:“骑上瘾了啊,怎么还不下来呢?”
那人抢过话头:“回大老爷,您说怕摔着老太爷了,俺就没敢让他下地。”
敢情刘瞎子成了我爹了!
刘瞎子直乐,伸着手捋那几根黄胡须。我这才看见,我的这位半仙儿,蓝袖口上还有块黑补丁。此时再去置身新衣裳,是万万来不及的,等在府门口的人看见我们,知道昨天的事儿,伸着手请我们进去。我没辙,只得拉着刘瞎子的劈竹竿子,引他抬脚跨过了门槛。
时间刚好,正碰上陆统起床。昨天的那位穿着袍子的管家二爷,掀帘子进去,不一刻又出来,只是右手拎着马桶,左手却捂着鼻子。一抬头看见了我,觉得脸上挂不住,黑着脸小声笑道:“老爷晨起有出恭的习惯,他特地不让别人伺候,只留我在身边儿。这老爷的夜香,也不是谁都能倒的……”
我拍拍他的肩,说:“你家老爷在宫里伺候天子,您在院儿里伺候他,这都是在佛祖面前修了十几辈子的福气啊。”
陆统见了刘瞎子,先是不言语。刘瞎子靠在竹竿上打盹,以为还是候着给哪家后院里的看妇人病。
一般主人不吭声呢,他也就不好开口询问,只以为是碰上了羞涩的小姐。吃他们这口饭的,通共有个毛病。就是别人不说话,他们绝不先言语。万一搭了脉,对着人家一未出阁的大姑娘,恭喜说——有喜了。那不是找门闩挨嘛!所以刘瞎子吃了口茶,只静静坐着等。
陆统越看心理越毛,眼前这位一身破破烂烂,但既不坐轿也不走路,却是被人背着来的,两脚不沾地上泥。脑袋吧……像穗老玉米倒插在脖子上,一副不似常人的长相,颇有几分神仙精怪的精神气。来了他屋里,一刻也不开口说半句话,只把茶叶沫子嘬得嗞嗞的,还真看不出深浅。
我发现陆统的汗已经从鼻尖开始往外冒了,于是道:“仙人肯屈驾前来,陆公不必顾虑,也无须有所隐晦,是怎么碰上不干净的东西的,还需细细道来。”
刘瞎子一听,翻着白眼仁暗笑起来。那笑一出口,老鼠一般吱吱地,仿若一只大耗子精:“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但凡是撞着鬼的,多半是伤了阴鸷,遮着揶着还指望驱鬼?贫道是看在以往这位于大人有恩于我,这才肯出手相助,既然府上瞧不起贫道这山野村夫……”
陆统听到这里,早被他戳了心里的痛处,连叫仙人且慢,一个劲儿地陪不是:“咱行动不便,没有出门迎接,还望仙人体谅。”
刘瞎子毕竟混这口饭久了,歪着脑袋听腔,慢慢开口:“喘得这么厉害,乃是肺火虚妄,所谓行动不便……老爷的脚,怕是肿了吧。”
“神仙,真是神仙!”
“起尸鬼追了您整整一夜,哪有不肿之理!”刘瞎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把我也吓了一跳。
陆大太监就差跪下了。
一块召子两只脚,一条舌头两排牙。走江湖的道士,就靠这个混饭吃,竟然也饿不死。他们的最擅长就是这招,不求着人在他跟前卜卦,而是摸着众人的脾性,先来个虚张声势,唬的别人只以为碰上了高人,心甘情愿掏了荷包。
陆统驱散了所有下人,包括那位给他拎虎子的心腹二爷。然后慢慢把脚伸出来,我一看,竟比前一日还要吓人,脚后跟就像烂红薯。
刘瞎子耸耸鼻子,打了个喷嚏。
陆统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承认自己对不住那死了的孩子。
原来,那男孩并不是本地人士,回去咽了气也没人招呼。只有一个师傅,也就是招牌班子的班主,雇人抬了棺材来讨钱安葬。陆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只是班主仗着有理,不肯善罢甘休,说是契被老爷赎了,人就是老爷家的人,竟把棺木停在院子里。
陆统脸上过不去,便和他呕了起来。不想睡到半夜,起来解手。听见棺材里嗞嗞啦啦地响,悉悉索索地好像死人正在用干枯的手摸着寿衣边儿,最后闷闷地还传来两声踢棺材盖子的声音,只把他吓得一泡尿全淋在裤子里,顺着裤腿灌了一鞋窝。
他闷着被子,后半夜只觉得一团白花花的影子爬出棺材追着他,指甲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鲜红的滴着血……
他跑了整整一夜,最后跑到了几百里外自己家乡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下,才熬到晨鸡叫明儿。第二天早上起来,脚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就这么接二连三已经好几日了,害得他只能向宫里告假,养病在家。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气儿,刘瞎子站起来,从直裰的衣襟里摸出来一道带着馊味的黄纸符。
这符纸我见得多了,歪歪扭扭全是一个图案,有的还是不识字的马大麻子沾着几乎干了的朱砂,兑了元亨客栈后头厨房里的红辣子,帮他一描就描了几十张的。坐胎他让人家烧了喝下去,打胎他也让人家烧了喝下去,通经他还让人家烧了喝下去。
不过这回,刘瞎子换了个说法。
“今儿晚上在院里准备一口大箱子,越大越好,牛皮封口、铜钉做卯的那种。打开盖子,放入此符。您自可安心歇息,待到起尸鬼再现,贫道自会做法。这箱子就会化作老爷梦中的那棵柳树,起尸鬼转不得大弯儿,老爷记着,只要绕着这柳树跑,那鬼必会撞在柳树干上,指甲嵌进老柳树皱皱巴巴的树皮里,再也动弹不得。天明之后,让两个男人去盖上箱子,加了锁子,连着箱内的黄符一把火烧掉!”
“咱谨记仙人指点!!!”陆统拖着腿爬过来,拉着刘瞎子骨瘦如柴的胳膊,就像拉着支救命的稻草秧子。
“我给你开个药方,每日早晚两次,内服外敷,几日便好”,刘瞎子呲着耗子板牙笑。
临出门前,我叫等在门口的矮脚汉子背了刘瞎子先走。陆统捧了一封金子出来,说是孝敬仙人的香火费。
我推开他的手说:“仙人从不食人间烟火,怎好拿陆公的银钱。而我于旻远能帮到陆公,自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绝不会向陆公伸这个手的。”
“咱知道,知道……仙人不要,那个……左大人你帮了这个忙,也是要收下的。”
他到底是没记住,还是没听清楚?!我是于旻远不是左匀翊!
心里气恼,我嘴上却说:“您这话就不对了,帮您那是帮自己人,这都是缘分,只要陆公心下明白,顾大人时刻惦记着陆公。凡是宫里的事儿,还望陆公多费心,别让什么流言蜚语,污了圣上的耳目就好……”
陆统会意,收回了红封,抬头看了看当午火辣辣的日头,只说了一句——让顾大人放心。
我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凑到他耳边:“仙人的意思,您刚才也听到了。起尸鬼用的是指甲杀人,但凡是鬼,怨气总要附着个什么才有实体。府上可有指甲是红的,且长而细,并和那死去的孩子有仇之人?”
陆统皱着眉,抠了抠光洁无须的下巴:“……小五儿?”
“正是。”我点了点头:“在下怕她不利于陆公安危,趁早还是将五姨太打发出去了好,府里这样也才清净。”
“来人!”
“是,老爷。”
“给五姨太收拾东西,叫她今天夜里之前离开。”
“老爷?那……那先安排到哪儿……”
“安排个屁,给她些银子,叫她滚!”
我说小伶倌,于旻远对不住你,没法子杀了陆统这个阉王八给你报仇,只能把这小心眼的泼妇整上一整,也算给你出了口恶气。
回去赏了刘瞎子五十两银子,嘱咐他多置办几身新衣裳。
“以后你的身份是不同了,谁找你瞧病,都别接。”
“于旻远,没想到你小子混出头了啊,出手这么大方!”刘瞎子把银票搁在鼻尖上嗅,仿若靠闻的,就能知道手里的那张纸能值多少银钱。
廖秉请大家吃了驴肉,齐广明笑着不吃,被我拿酱糊得满脸。筱凤忽然提议,既然面相已经花了,不如打盆水洗干净后给齐公子扮上。
大家起哄,齐声叫好。
廖秉说:“因为战事所累,今年的春闱一拖再拖,前几日圣上下旨,下个月便要再开恩科。齐公子今天讨个彩头,说不定真能状元及第呐!”
我知道齐广明比不得我这样皮糙肉厚,不好拿他玩笑太过。听了这话,只拿了毛笔在他眉心抹了挑直通天门的朱色,又取了黑绉纱描金蝉冠、锦领丝缨坠、大袖红襕袍和涂金束带粉漆笏,从头到脚给他打扮了一番。一时间齐广明真像是跃了龙门,中了状元一般。
元亨的前楼,早已翻修一新,一个小小的台子,是专给筱凤每天夜里唱曲用的。齐广明在台上刚开腔,下面的人便一阵叫好,完全听不清唱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十年寒窗苦,一朝状元郎之类的。
我跟着瞎乐,顺道叫马大麻子拿着个条子去找刑部的王刀头,让他帮着寻个靠得住的老仵作。然后再到张国兴衙门去,就说陆公公和小伶倌开心的那夜里,手上少了个扳指。东西是宫里的,陆公很看重,要他们拔了钉子启开棺材,看看是不是还在那孩子身上。
马大麻子问:“要是人已经埋了呢?”
“那就挖出来”,我揪着他的耳朵说。
“可找不着扳指呢?万一张大人怪罪下来……”
“怪下来有我顶着呢,不行你就让仵作剖了死人的肚子!”
台下身旁的那些人笑得太疯,他们看见筱凤穿着裙子跑到台上,趁兴拉了齐广明的袖子要唱一出《张协状元》,齐广明不肯扮忘恩负义的郎君,可筱凤偏要演千里寻夫的贞妇,大伙乐得几乎消笑出泪来,各个嚎叫不止,要齐广明从了筱凤。害得我扯着嗓门,才能对马大麻子说清楚。
“东家,人死为大,你这又是何必呢?”马大麻子劝我。
“你懂个屁!这事儿蹊跷着呢,快去。”
众人玩儿得开心,刘瞎子借着酒兴还表演了几个戏法。
我扯着嗓子问:“刘神仙,你怎么知道陆统的脚肿得像颗烂红薯?你眼睛看不见,莫非真的得了神助。”
他咬着块糯米糕笑:“听声音就知道那人血气虚浮,肝胆燥热,脾胃虚弱。再加上屋里那股子味儿,一闻就知道是泡了水的老脚气,熏得人要死,哈哈哈!”
“老鼠鼻子啊!”我赞叹:“真灵。”
“再灵也没你于旻远的脑子好使。”他立马奉承回来,说的大家又是一阵好乐。
店外的人纷纷涌进,渐渐地几乎挤翻了桌椅。一些小贩也拿油纸包了零食进来贩卖,有饵蓼、蒸芋、红枣粥、胡饼、炒货、羊血羹……花样齐全,好不热闹。
马大麻子回来的时候,天儿也热,生生挤出了一身汗。
“东家,不好啦。张大人打开棺材一看,哪有什么扳指!里面恶臭阵阵,死人的嘴边儿,淌着一大滩黄汁,还混着些烂菜叶。红木的棺材盖里面被抠得全是道子,鞋也不在脚面上,都脱掉在身子下面……”
“被闷死的。”
“东家真是厉害,和仵作的话一点不差。仵作说,人是活着被埋的,下葬的时候,还有气儿。”
“哼!哪有什么神仙鬼怪,他妈的都是活人造的孽!!!”
“是啊,一开始说要开棺,那班主就扒着坟包子哭,死活不依。等把人架开,启了棺材,他就只有抖的份儿了。仵作验完尸,张大人把班主儿带回衙门问话,下了签子拿人。板子还没搁在屁股上,他就招了。说是……说是他徒弟当时是有伤,但还不至于死去。他俩合计着,陆太监以为他徒弟定是活不成了,于是商量好了要趁机装死讹诈……”
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马大麻子,望着台上的齐广明,摇了摇头。
“东家,张大人让我回来问您:扳指没找着,咋办呢?”
“根本没扳指,我就是听着陆统见鬼的事,觉得这里面肯定隐着什么——好端端的棺材怎么会有声响?!”
“还是东家心里明白,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马大麻子哈下腰:“再有就是,这案子怎么断,主谋之人怎么处置,还等着您示下。”
“留着那东西干什么?”我反问。
当天夜里,谋财害命的班主在牢里畏罪自杀。张国兴大人前去“沉陆居”细细禀报,这案子根本就是班主和徒弟合谋敛财,贪欲过旺又想一人独揽,于是设计杀人栽赃陷害。陆太监大喜,敢情闹了半天,害死人的不是自己,这下冤魂也犯不着索着他去偿命了。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自然一夜好眠,一大早又烧了那放着符的箱子,浑身舒爽,到宫里应卯去了。张国兴邀功得势,对我于旻远感激不尽,自是站在了顾府这边儿。
后来子信问起这事儿,笑我太过计较,没放那班主一条活命。
崔一鸣也背着我对小狗子说:“事情败露,眼看着要上刑。想必那班主招出合谋讹诈之事,十有八九已是真的,窝里内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于哥又何必非要了他性命呢?”
“那是小于哥愿意,他给小伶倌报仇呢。”小狗子嚼着嘴里的秋稻。
“多管闲事,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崔一鸣说。
小狗子把这话学给我听的时候,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人已经死了,那班主红口白牙,说什么都行。总之他心起歹念,封了棺材害死徒弟,一人拿了钱,这总不假。他若不死,天理何在?……我让他偿命,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