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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3(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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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竹编的缝隙里射进来,一会儿照在他的手上,一会儿照在我的脸上。江南阴雨绵绵的季节终于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潮湿难耐的溽暑。
泾州城里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炊烟升起了,但是城门依旧紧闭。陆统派人递过来的消息,说是范承晧告状的事儿倒不必过虑,可没料到的是,皇帝那里还有专人递送的密折,全都锁在承恩宫的一只柜子里,就连他这个司礼大太监也捏不到手尖。
虽不知那些密折中都涉及些什么,但年逾花甲的魏老丞相抱病在身却不辞辛劳做了主考,这事可是不假。此时,朝廷再次启用原本受了皇帝申饬而闭门在家的魏平来主持本届恩科,深层用意不由得让众臣子各自揣测,议论纷纷。
子信手里摇着把玳瑁做骨的糜尾扇,扇柄上的穗子撩拨在我鼻尖。我枕在他的腿上打瞌睡,那穗边就像只小虫儿闹得人十分焦躁。我故意不去理他,他就装着不知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我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瞪他。他不说话,勾着嘴角仍旧为我打扇,眼神里透着坏笑。笑着笑着,便要俯下身来。
我推开他:“别贴这么近,热死了。”
“你看你……知道热还不喝水,嘴唇干成那个样子,且容我给你润润。”
“走开走开,腻得一身汗。荆州城外原本那些大树都被你砍了扎营,连个阴凉地儿都没有,天气又潮,身上就没清爽过,心里湿得难受。”
子信道:“吃些水果,或许会好。”
几个士卒按着吩咐,端进来两只枣木锦匣,匣上贴着红色洒金签,上面写道“呈大邗朝兵部顾大人品鉴”。
匣子虽是同时端进来的,但是签子上的笔记却不相同。一个写得游龙一般洒脱,而另一个却沉稳厚重,仿若下笔之人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支狼毫,而是把钢刀。
我爬坐起来,很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又不敢动手打开,因为那匣子的大小,刚好装得下一颗人头。
子信问:“在等什么?”说着就已经从袖中伸手,揭了签封打开盖子——一颗花皮大西瓜,绿油油的窝在里面。
我拍了几下,发出咚咚的闷响,想必已是熟透了,便馋得嚷嚷着要吃。
子信却捏着我的手腕,叫人拿井水去浸西瓜,说是那样味道才会更好。
我伸着脖子期盼,等不及要尝尝那本在北邺时,常在地头偷的沙瓤瓜。可忽然有人禀报,说泾州此刻开了城门,有一支人马前来叫阵。
我不耐烦地打发跪在帐外的叫做孙钦的校尉道:“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元帅不早就下了令,概不应战。”
孙钦按着刀柄支支吾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吧。”子信看着他。
“梁公公催得紧,说是三月无一战,他不好向上面回复。”
子信笑:“好吧,我们不如就应个景,卖监军个面子。来人,备马!”
我跳起来问:“真要打吗?”
子信点头:“热闹一下也好,免得温恪天天夜里派兵骚扰,突袭不成,倒扫了我的兴致。”
听了这话,我不由地耳根一红,前些日子晚上,是有几次正在缠绵之时,碰巧遇上温恪遣军急攻大营侧翼。想必都江王也是憋得久了,用尽手段意欲突围。
我兴奋不已,换了衣裳去找自己的马。老远看见小狗子只穿了一条裤子,赤着胳膊目光忧郁地正在马棚扫马粪;崔一鸣懒洋洋地靠在圆木上打瞌睡;几个士卒零零散散地顶着太阳,往每个帐篷间撒着用来防潮防疫的石灰。
战鼓一响,所有人都愣了。
叫阵的敌将个子出奇的高,或者是因为瘦才显的愈发的高,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他跨坐在马上,两条腿几乎能耷拉到地面的错觉。
子信的应战似乎使他也颇为吃惊,显然,他比我们更加激动起来,挥舞着手里的一柄长枪,手舞足蹈地催马直冲。
子信向身侧被称为南邗第一射手的王国昌下令——放箭。
翎羽划空而去,正射在了那敌将手中挥舞的长枪,竹制的箭正好钉在银色的枪头上,长枪发出骨折筋断的哀鸣,而竹箭则发出奇特的声响,像蜂鸣的琴弦,暗暗低吟。
长枪没了枪头,成了光秃秃的棍子。
可那敌将的神态,却仿佛不是羽箭射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击中了竹箭,叫嚣着发了疯般向前冲。
范承晧白净的面皮泛着红光,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声喝道:“何人前去应战?!”
子信使了个眼色,早有一个敦实的黑甲副将脸上带着凶巴巴的表情应声:“麾下愿往!”
两将碰面,马斯人嚎,刀光闪闪。
子信抬眉,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掐指。当敌将的人头带着大半个左肩被一刀劈下的时候,子信轻声道:“七招。”
果然勇猛!哼……应战的郑永祚昨夜和众将赌输了钱,赔了老家二十多亩地,正在窝火,刚好拿了敌将的命来撒气。
对方主将被杀,自然乱了阵脚,两百多人哭喊着丢盔弃甲,有些还跪在地上要投降。但是这边杀得兴起,哪有人去理会。城上守军见势不妙,立刻将泾州的城门吊起。不到一刻,大军便把出城的敌人屠戮干净,二百多人竟然没有一个退回城中去的。
范承晧眼中闪着得意的神色,仿若此捷是他亲自所创一样。梁守澄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颤抖着双手声称要向皇帝启奏,为众将报功。
子信教他:“割了鼻子来算人数,方便简洁,这个是范承晧常做的。”
梁守澄不禁感叹:“果然方便,范大人书读得多,真真好头脑!”
子信命人把处理过的尸首全部堆在泾州城的城墙下,之后下令:“从今日起,但凡出来多少就杀多少,一个不留。”
一群灰色的燕子飞掠过黑漆漆的泾州城,消失在午后渐渐凉爽的昏暗里。几只侥幸的蚂蚱从马蹄下的草丛里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着粉红的内翅。
晚上,一干将领、官员上了报功的手本,齐齐爬在地下为主帅磕头贺胜。就连范承晧都把脑袋磕得咚咚响,子信坐在首位,梁守澄在军中代表着皇帝,坐在子信左侧,闪烁的火把将他的神态映衬得像位妇人一般华贵雍容。
我随着众人磕完了头,心里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正要爬起来,不料右边有个同班的值将,莽莽撞撞地踏住了我的袍角。我正在兴头上,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趔趄就跌在踏我袍子的那人身上。右脚踝刺痛,竟和那人滚在了一起。
梁守澄看见,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在众目睽睽下跌个狗啃屎,我难堪地满面羞红,挣扎着要起来,不料用的力气猛了,将一把竹签子哗啦啦从自己斜襟里全滑了出来。等到站起,签子已乱七八糟地叠在地下。众人看见,都七手八脚帮着来捡。
谁知子信在上首悠悠道——“放着,让他自己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