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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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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繁华熙攘,利来利往。水乡的乌篷船,在长满青苔的石岸边穿梭而过。身边皆是戴著斗笠的渔家、撑著油伞的姑娘。泾州,盛产宣纸的江南小镇。它的重要,不仅仅只是满足了各地文人骚客的舞文弄墨,而且还在於──它是南邗京师的最後一道门户。
“弃城之前不做点什麽,你就甘心把这样一座城池白手交给温恪叛军?”
“小於有何高见?”
“能拿的就拿,起码……别把粮食留给他们!”
子信瞥了我一眼,颔首:“正合我意。”
吩咐随行的几十人,各自分散了去买粮食,买好之後立刻运出城。
“现在已是巳时,万一一出去遇见了温恪的先行军怎麽办?”独眼的崔一鸣嚷嚷著要随军,我只好把他也带在身边。他说,能拿上刀枪就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以後就可以为他爹报仇,抢回他家祖上的财宝。
我咬牙答道:“那就把粮食全散进江里!坚壁清野,什麽也别给温恪留下。”
子信闻言,眉尖稍挑,眼里含著几分莫测的笑意。
崔一鸣转身,我叫:“回来!”
他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疑惑的望著我,我说:“记著,且莫打草惊蛇。小狗子机灵,让他跟著你,也好有个照应。”
“您放心!”小狗子一阵黑烟般窜了出去。
城北李家巷子里最大的一家粮行,立著一块没上漆的木牌坊,匾额上模模糊糊写著“鱼米丰登”四个字,半掩的镂门後,整个店铺以一种寂寞的姿态迎接著我们,在这潮湿的春天里,前柜上的夥计,正恹恹地拨拉著油晃晃的算盘。
“阿九,还不招呼客人。”掌柜的一身宝蓝衫,脚踩皮扎翁:“大爷您看,这是小店上好的香米。”
揭开用竹篾编成的大筐,里面的泛著青银色的光泽。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挽起阔袖,将手插入米中,沁凉的润感从指间渗入。
“怎麽个价?”
“您是大主顾,小店还想留住您这尊佛,日後的生意自然好做”,他伸出五只蚕蛹般的指头,满脸老实巴交的笑容:“每石五百钱。”
子信踱过来,温婉地征求我的意见:“如若喜欢,便买了吧。”
一听这话,掌柜的大笑起来:“二位公子好眼力,全泾州就属我们家米最好,黏米、香米、丝苗米和八桂香……样样齐全。”
我把手抽出来,低下头吹吹上面沾著的那层莹莹粉白。这种触感,只有在左匀翊的皮肤上才能寻到。
“……贵了”,我说。
“您看看您看看,确实不贵啊。实在不行,您给每石四百五十钱,少了这个价,我可就真不能卖了……”掌柜的苦著脸望子信,希望能从这位好说话的主儿上多沾些便宜。
子信笑而不语,朝他使眼色,意思是──这事儿那位说了算,我拿不了主意。
我撩起自己的真丝暗花绸袖擦了擦手,伸出两根指头:“我出二百钱,多一文没有。”
掌柜的那张肥脸立马肌肉松弛,垮塌得像扇门板, “送客”二字喊得铿锵有力。
我嘻嘻笑道:“莫急,在下说的这两百钱一石的糙米,贵店一定会有吧,怎麽买卖未成,倒急著把客人往外轰?”
掌柜的上上下下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自嘲一笑:“今儿倒是走了眼,看二位身上这身衣服,也不像是吃糙米的主顾”,撇撇嘴喊:“老赵,你把他们带到後面的米库陈仓,小心别丢了东西……”
“咱要的可不是一石两石,你的糙米,咱们有多少要多少!”我不屑地说。
“哎呦~~~”掌柜的膝盖一软,差点儿就给们跪下,“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您二位歇著,我这就去多雇几辆车。小九、老赵……这人都跑哪儿去了……赵不死!喊人出来搬粮食!”
一个打著灰布短襟的瘦老头躬身赤脚,从後院晃了出来。那双裸露的赤脚触目惊心,看起来仿若一张苍老的脸,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就像是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的污垢。
“跟我来吧。”他抬起头说,干瘦的鼻梁两边,眼睛就如同凹进去的小洞,让人不由地想起法济寺後面那口眢井。
这张面孔!
“赵不定!”我喊。
他猛地回神儿,却已被我死死揪住领口──“还我那一吊钱来,装了死尸越狱,还偷了我的钱;陪我个媳妇,还让我挨一门闩~~~~~~~~~~~”
赵不定挣播著:“我倒是谁?原来是你小子,穿著身葛绢长衫,咱还认不得了。”
子信疑惑,指著老头儿问我:“你认识他?”
“那是自然!他是我老丈人”,我咬牙切齿地答。
子信愕然,然後摇摇头拍拍我的肩,我忽然觉得,怎麽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呢?
子信、我、我媳妇!
顾子信啊顾子信,您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神清内敛、泱泱风范……我於旻远是娶过一个媳妇,可是……可是我和我媳妇没洞过房啊。
这怎麽分辩???这怎麽解释嘛!!!!
子信用指尖勾著我的白缘掖领,脸上的表情永远是那麽温和平静,就像冬天湖面上的冰。他把我拉至身侧,撩起袍摆俯下身子看著赵不定,唇齿微露:“一吊启价,月月生息,日日起钉,利上叠利。九出十三归,斡脱债、不能赖呵……还不速速还来!”
我靠!比我专业多了,职业流氓的口气。
“那人真的是你老丈人?”,捏著手里那吊被黑乎乎的霉绳穿起来的,整整一吊又四十七文铜钱,子信看著来来往往,将米搬上马车的脚夫,似是不经意地突然问了这麽一句。
“这个……算是吧。赵不定,外号赵不死。大狱里被我当尸体抬出来过一回,却骗了我一吊辛苦钱;後来又在北邺军营里偷粮食,被我和小狗子抓住以後拿闺女抵债,结果一眨眼又让他跑了,什麽世道那家夥都能活得旺旺的,都快成人精了。”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女人的话题,免得他再往下问。再好脾气的人,也有发作的时候不是?
子信笑:“还说别人,你不就是个泼皮猴子,白条人精!”
我缩著脖子,颇不同意他的见解,却又不敢抢白他,只得道:“快酉时了,我们是不是该早些脱身?”
他敛神正色道:“运完这最後一批,立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