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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我本以为,天会亮的,但其实黑夜才刚刚开始,并且依旧漫长。
      子信用手捂住我的嘴,转头望向月色下的泾洲城。
      “别喊,小于。”
      我用力拽他的衣袖,手上的血滑腻腻地蹭得他满襟,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残缺不全地泻出:“子信、子信救救我们……他要……下去……”
      “别喊!小于,别喊……”
      我吃了一惊,恍恍缓过神来。是不能乱了方寸,左匀翊陷进去不过一两刻,瞧那潭子,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向,且他身下还有体积庞大的五明骥,算算时间,不至于这么快就会没顶,只是一时无法脱身。若是去的及时,便会化险为夷。
      定下神,渐渐看清了眼前。子信眉间轻蹙,眼神像是晓露清风一样温和、月夜流光一样幽雅。他就是这种人,再危急的关头,也总是泰然不惊的样子,让人心中安然。
      见我不动了,他缓缓拿开手道:“忍一下,别叫、别出声……我在等人,莫坏了大事……”
      忽然明白,他是不肯!他不肯去!!!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且是看起来更重要的事。
      我眯着眼睛看他,然后冲他的面颊“呸!”。
      怎么会没有想到——兵部尚书顾淳郁,此时此刻应该最会“权衡轻重”了呢!
      我猛然去推他,以前是身边的小厮,今天轮到榻侧的左匀翊了么?原来我们到头来在他眼里皆是一般,都属弃子。
      子信不料我会这样反应,竟被推了个踉跄。他身边的侍卫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摁在地上。我的两条腿蹬踩起来,两个侍卫跪下去,用腿压住了我腿的膝弯处。身体被他们死死摁住以后,我只能不断地昂起头大喊:“顾淳郁你这个畜生!”
      他皱眉,看着我不语。
      “畜生!猪狗不如!王八蛋!天打雷劈……”我嚎叫的像狼。
      “堵住他的嘴。”子信说。
      不止眼前红蒙蒙的一片,肺也快憋炸了。腥热的气流被布块堵死在喉咙,我想用手去抓脖颈,却什么也抓不到,侍卫们用绳子捆住了我。绳子很长,在我的身上缠绕了几十圈后,还余着一段。他们拖着绳子,把我拖到路的一边。
      我的脚在地上划出两道灰白的痕迹,碎石悉悉索索地流向四方。
      我被捆在一株柏树的根上,这次绳子又被收得很紧。我脸冲着潮湿的木质根须,像一只被烫熟的虾子,紧贴着地面和黑夜融为一体。柏树旁边,是一座年老失修的殿堂。那向南的窗户,窗纸仿若穷人家出殡时的纸钱哆哆嗦嗦,残破不堪。窗后面是一座二重小院儿和高高的围墙,围墙坍塌处像是露出一扇门,子信的身影就消失在灰墙的后面。
      在我感到大脑里渐渐失去了最后的空气之时,思维却异常的清晰起来。没有恐怖,没有焦虑,我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状态,甚至有暇远眺,看着东北方来时路上,那血海一样的苇荡,还有正南方那无边的墨绿色江水,一群群白鸟在看不见的河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天地震荡,发出空洞的声响,我用头一下下撞着树干,像法济寺的和尚敲着神坛上腐朽的巨大木鱼。
      树皮扎进额头里,不知是皮肉还是树干发出噗嗤嗤啦的声音。感觉就像金属的钝挫,推过脸庞。我猜想,应该有黑色的血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了吧。
      不出所料,子信跑过来,扯掉我嘴里的布,他气得浑身发抖:“于旻远,你究竟想怎样?”
      空气涌入胸腔的时候,我开始大声地咳嗽,听起来就像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呕吐。
      他拔出佩剑,剑光寒峭。
      我看着他笑。
      他猛然斩断捆我的绳子,深深叹气:“……你就等不了这片刻。”
      我想推开他,自己却跪不稳,只得扶着树干爬,还不忘对着他吼:“滚!”,也许是憋得久了,声音却细不可闻。
      他蹲在我身旁,像一株成熟了的谷子,安静沉重。
      “大人,这样下去,怕会惊了猎物。”一个腰际配着软刀的人近前小声提醒。
      他像没有听见一样,手伸进里衣,抽出自己贴身的巾子,想要给我擦额际的血,我猛然偏过头。那一刻,他的手和我的头,都有点僵。
      他忽然转身,对着其他人说:“韦副将,你们留下,不得放任何人进入泾洲!”
      “大人,您若离去,那今夜的截猎……”
      “已闹成这般模样,还谈什么截猎。都江王既然敢来,便早有退路。听我军令,尔等留守之时,凡欲入城者——斩!”最后,我清晰的听到两个字:“备马!!!”
      再次回到那片沼泽旁的时候,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那里一片宁静,几株紫红色的花儿悄悄地开放着,两三只栖落在乱草里准备过夜的鸟儿,被我们的马蹄惊醒,从压断的芦苇里鸣叫着飞射向天空。没有左匀翊影子,甚至看不到五明骥巨大的身躯留下过的痕迹。左匀翊像是搞了一场恶作剧,化作一条水蛇,把我孤零零地抛在这儿,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游走了。
      我有些精疲力竭,坐在马背上软软地向后靠,靠在他的身上说:“子信,左匀翊死了。”
      “不会有事的。”子信忽然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小于,我早欲提点你,莫招惹匀翊。”
      这个时候,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想为自己开脱么?我甚至懒得去听、懒得去想。
      “要不要也叫人拿二十两银子,送到他家乡?不过,没有尸体来厚葬呢。再或者等你闲了,遣人来捞捞,做足样子也好,免得百姓们说您刻薄寡恩,昨日伴枕而眠的人,今日纵便做了孤魂野鬼,却连口薄棺也没落下。”
      不相信他的话,可有极盼那是真的。心中虽存着一线侥幸,但仍免不了去用言语刺伤他。
      他良久没有作声,因为在我身后,便看不到表情,只是觉得静。我们离得如此近,却连他的气息也感觉不到分毫。
      “没跟着匀翊几日,倒学的他说话拆筋刮骨一般,刺得人生痛。”他似乎在苦笑,声音中满是隐忍:“小于,你不了解匀翊。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跟着他的这些日子,他没有教过你,当今这世道,顾得了自己便好么?”
      “……他那是为了我好。”我有些哽咽,但硬忍着,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不想丢人!
      “那话对谁都好。所以,莫挂他人太多,还是多念自己。每每遇事之时,倒次次是你,喜欢给我添乱。这次竟连他也……”
      我拨开他搂着我的手:“借口。左匀翊一定陷下去了,死了。”
      “我们回去吧”他紧紧缰绳,调转马头:“天色将明,看来此次狩猎,不会有祭礼呈献给圣上了。”
      我觉得脑浆全凝固了,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气,然后懊悔。眼睁睁还是看着以前明明意料到的,却也是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干脆冷眼旁观好了,我什么也做不到,还能怎样?又能怎样?寻死……觅活……垂下头,用僵硬的手指抠掉一块脸上被树皮刮起的新鲜皮肉。
      他腾出一只手,把我按在他胸口,硬是把刚才那块巾子缠在我的脑袋上,手劲儿大得让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疼痛。看来,正常的感官渐渐恢复了呢。只是眼睛还是模糊,像隔着层纱,恍恍惚惚不真切。
      难受的很,我用手去揉。
      他拉着我的手:“别碰,恐是芦叶上的白绒进了眼。”
      哼,我冷笑,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再此来到土丘上,发现守在那里的侍卫也并非毫无所获。
      坍塌的墙根下,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孩子。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泥鳅一样和着土四处地爬。血热烘烘地往外冒,还带着气泡。那人没死利索,一条腿在抽动,嘴角啃着地,脖子别扭地曲着,看不见脸。
      一个老妪头缠粗布巾坐在尸体旁,她的声音像菜刀砍在萝卜上,辛辣而脆响:“你们!杀了我儿子!”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杀死他儿子的侍卫此刻抹着脸上的鲜血,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接下去那位老妪站起来,她吼叫着向他们扑过去。他们看到主帅回来,便沉默着等待新的军令,四散而退。狂怒的母亲紧握拳头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应该去追打哪一个。
      子信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盯着那老妪,想看清头巾下那张苍老的面孔,可视线仍旧有点模糊。
      得到了默示之后,几个侍卫走上前去,要她立刻离开。
      “今晨,任何人等不得进入泾洲!”他们说。
      那位母亲此时才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愤怒的拳头砸向了他们,我看到了一场可怕的殴斗,他们在打她,那妇人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她嗷嗷吼叫着像是一头发疯的母兽,搞得那群侍卫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跑过来的侍卫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他们把妇人围在中间,轮番进攻,终于把她打倒在地。直到妇人一动不动了,这些侍卫才收起脚,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们对她吼叫:“起来,快点离开,否则连你女儿一起杀了!”他们的手指着柏树下瑟缩成一团儿的姑娘。我这时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人在,并却也才意识到——她们就是昨天给我和左匀翊准备饭食的那一家人。
      老妇人趴在地上,抽噎不已,听起来就像在可笑地打嗝。短暂的哭号过后,她竟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唯唯诺诺,抹着嘴上的泥污,让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还捡起刚才滚在地上沾上了儿子的血的粗布头巾。当她低垂着头走到柏树边儿时,我好像看见,她的眼泪滴在了树根上。她用力拉起女儿,朝回村的方向走。
      “为什么要离开村子?”我忍不住问她。
      “村里又进兵了,京师方向来的,见人就杀,俺们想到泾洲躲躲。”她拉着女儿的手,谨慎小心地答话:“……官爷……俺、不进城了,俺回村,死也死在村子里。”
      “果然还是来了……” 子信叹,他忽然对一位侍卫厉喝:“其他人呢,怎么只剩你们守在这儿?韦副将何在!”
      答话的人声音畏缩:“回大人,刚才有队贩灯芯的商队要进城,韦将军欲拦,却被他们走脱了几人,将军便带人去追。小的知道大人军令如山,不敢掉以轻心,再见进城的男子,便杀了。”说完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子信皱眉,看着路上的车辙,刚才这里应该打斗过,一簇簇灯芯草挂在路边的树根上,零零落落。
      子信示意他们拾起一簇,呈至手中。
      他拿出火折子,轻轻燎点。那灯芯冒出一阵黑烟,却怎么也点不着。烟雾刺进我的鼻子,我偏过头,子信把灯芯草随手扔到了马蹄下。
      子信问:“那车队有没有一个人是脸上刺了字的?还有,韦副将去了多久?”
      “确有一人,面侧有青色字印。韦将军追去已有一段时候了。”
      “不用再等了,遇到史俊,他们回不来了。”子信指着路边的男孩儿道:“抬上尸体,送他们一程,一并回去。”
      几个兵丁默默地从残破的殿堂抬出块朱漆剥落的门板,门板上还残留着字迹模糊的木质对联。他们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像块肉一样掀到扇门板上。妇人木然地跟在门板后面,门板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那孩子的一条腿担在门板边沿,她一路上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那条腿往回托。但仿若是又不敢用力,因而托了几回,腿依然像断了的钟摆,晃悠在众人眼里。她女儿搀着她,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她却好像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很羞愧,把头颅深深埋下。这个可怜的女人步伐凌乱,已经不知道家在何处。她腿脚虚软,几次差点被地上的野花蔓绊倒,多亏她女儿拽住了她。她们行走的无声无息,像深更半夜鬼魂似的。她走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不像是在跟着门板,而是在赶着门板前行了。
      村子里依然静得出奇,但是路上却满是人——死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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