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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芦苇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一直铺泄到天边。
      他背对着我,语气平淡无波,襴衫上的褶皱涟漪般微微晃动。五明骥温顺地跟着他,甩着尾巴。
      “小于你可要听仔细了,莫浪费了这清雅的音律。”
      “此曲究竟为何人所奏?”我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是都江王旗下,江南第一乐师——史俊。江湖所传,此人的雅乐,天下无人能及。”左匀翊用袖边儿垫着手指,拨开覆着层白绒的芦苇叶,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都江王!”我大惊。
      他转头看我,笑道:“那日在庙前施粥,你不是已经见过了,现在才知道吃惊呵。”
      “你是说……那个穿着破袄,捧着小碗讨粥喝的人是都江王?”
      “当时也吃不准,总觉的事情蹊跷,带着八分相像。再加上他手中捏的碗,是上好的都江官窑贡瓷,故而推断,那人并非等闲之辈。”
      “堂堂都江王,犯不着来京城讨饭吧,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他挑挑眉稍:“都江王温恪是什么人,一碗京师庙宇的施粥,就能看出百姓的生计,朝廷的财力。只可惜虽扮相不错,却又不肯用他人的食具,便漏了这位王爷的底儿。”
      “你以前可曾见过这都江王?”总觉得他凭着一只碗,说不出这些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稍停了片刻,道:“前几日,我本从子信那里听到了些风声。潜在都江的探子向宫中密报,都江王对外称病,其实却早已不在府中多日。他本是先帝的嫡亲弟弟,驻守都江以御西岷,防止布隽窥视南邗西疆。不料先帝早逝,这位手握重兵的都江王,跪在年幼的侄子的御座之下,又怎肯善罢甘休。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上次子信在沄江回京的路上遇袭,也是他一手谋划,其奸计被朝廷识破后,野心毕现……只是我与子信都没想到,他竟然敢只身暗涉京师——只怕兵变,就在一时。故而子信此次狩猎,不图天空飞雁,却为水中蛟龙……”
      忽觉身后有人影闪过,我猛然拽住他,站在原地不肯再向前一步。
      他愣怔了一下,尔后宛然。
      “小于,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十足的险地,你不要命了!”
      他松开手中五明骥的缰绳,替我把衽领压好,侧脸望向四周:“上好的田地,却无人来种,倒成了白苇的乐土。这儿,是南邗皇室的祖陵。依大邗律,方圆百里,不得杀生。所以才没有村落,也不宜狩猎的队伍经过。温恪终归是皇族宗亲,为显示血脉正统,不会乱来。小于且放心,你我大不了被活捉了去。”
      “你倒是为我们挑了个不错的归处。”我苦笑。
      他弯着眉,贴在我眼前应着箫声小声唱吟:“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冥长天,碧落黄泉……你我二人,亦可相随相伴。”
      这回,我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提前想清楚,因为会产生连锁反应。他的神经,不是一般的敏感脆弱。
      他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总想体谅别人,但他也总是忘记顾及别人的感受。他自卑,自卑的同时却又活得自我张扬。
      适才在屋里的地上,见他头痛,我满是歉意地想安慰他,他却答了句——“以前做惯了的”。
      那是一种压抑,相对于□□的,也是精神的;是对他的,也是对我的;他喜欢自虐,也乐于折磨在他身边的人们。他自知出身卑微,却非要让达官显宦让他三分;他明明不喜别人谈他的过去,可偏偏却动不动就自己揭开伤疤去欣赏。他接受一切东西,甚至是毁灭性的,比如故意挑战并打破我们三人间的平和关系;可他的内心又拒绝来自外界的所有,包括别人对他的爱。他惧怕沉闷,于是想要冒险,但他同时又惧怕恐惧,所以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现在甚至说出了生死相随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也许这正是他的魅力。因为,就这么一离经叛道的人,我想,我和子信都喜欢上他了。
      他偶尔安静、偶尔叹息、偶尔迷醉都惹得人本能的产生怜惜。所以,我们心甘情愿地享受着他的任性和折磨。
      “……匀翊”我第一次试着这么叫他,虽然在进入左府的第二天,他就这么嘱咐过我。
      “小心!”他猛然推开我,我身子踉跄,手缠在小红马的缰绳上,几乎被甩了起来。
      一个黑猿一样的半高身影,像一条油滑的狗从我们面前闪过。转眼间他挂在腰间,缀着宫绦丝穗的墨竹烟枪,已然易手。
      “还我!”左匀翊喊,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愤怒甚至绝望。
      我不知道那支烟枪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支烟枪从未离开过他半刻。
      不远处拎着烟枪的人,像所有的叫花子一样,在暮春时节还穿着身脏得反光的夹袄。尤其惹眼的是那条布裤,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一样拖拉着。烟枪在他灵巧的十指上飞快旋转,旋起的风鼓吹着他纠缠成乌蓬蓬的一团乱发和嘴里叼着的细细草茎。
      “小狗……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冲我眨眨眼,呸地一声吐出绿色的草茎,然后打横咬住墨色的烟枪,转身钻入一人多高的苇帐,瞬间没了踪影。
      左匀翊翻身上马。
      “匀翊,别追!那不是都江王的人,误会!是误会……”我抵死解不开缠在腕上的缰绳,根本没办法够到马镫。小红马难受地拖着脖颈,来回摆动。
      五明骥的身躯,压倒了一片片苇杆,白苇呻吟着倒下,又推搡着站起来,沙沙地淹没了马蹄。
      小狗子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左匀翊。从他的口中吹出尖厉的哨音,刺穿天幕。他不停歇地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墨竹烟枪上忽闪的穗子。他撞到芦苇上,又被推回来。他和芦苇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显得晕头转向。我看的出来,这是一出戏,引着左匀翊上钩的一出戏。
      我只得牵着小红马在后面追,边追边拼命地喊着让左匀翊回来。不知什么时候,箫声早已没了踪影。锋利的叶片割破了我的脸,眼睛刺痛,耀眼的白光覆盖着水粼粼的苇荡,炫耀着日落前最后的辉煌,疯狂的淤泥包裹着我的脚,我的一只鞋被吸掉了。我恍惚感到,五明骥上左匀翊的身影越来越远。
      小狗子忽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然后甩手把它扔进了不远处的泥塘中央。
      左匀翊的马没有停。五明骥果然温顺,按着主人的意思跳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然后看见小狗子冲我抱拳。
      我冲上去,提起他的领子。
      他狡黠地笑,指着泥塘方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以前做过什么,今儿就该他得些什么。小于哥,崔大哥说上次你差点淹死,就是因为这个家伙;还说有他在,你就永远得不了势、出不了头;我刚到京师时几乎饿死,在东四胡同被崔大哥领了回去,特地拿着家乡的茶叶去谢你,听说也被他霸占了。我今儿,就是为了给你出出这口恶气!哦,对了,这家伙晨起还命人打掉了刘郎中的两颗牙……”
      此时此刻,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惊愕与痛苦的表情。
      “不能再说了,我得走了,你也快逃,听附近的人说,这儿的沼泽透着灵气,随着时辰会走,吞了谁谁也逃不掉。”
      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因为我?竟然是因为我!
      五明骥的身子侧陷在淤泥里,似乎想挣扎。它的身体四周噗噗地冒出刺鼻的气泡,让人觉得好象不是五明骥庞大的身躯在下陷,而是淤泥在上升。
      左匀翊手里抓着那支墨竹烟枪,掉转过头望着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他惨白的脸上那难以用言语表述的神情,却牢牢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别动,我找人来救你,大不了我们今天一起死在这儿!”我吼。
      再转身时,小狗子已经没了踪影。来时他仿佛从天而降,去时仿佛他入地有门。
      我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哪里可以找到人、或者哪里有可以救他用的工具,哪怕是一只竹竿也好啊。我只是一头扎进芦苇中,朝南!朝南可以找到子信!!
      光线开始变得暗淡,黑夜渐渐降临了幽深得望不到头的苇荡。四周的凉风阵阵,水蛇吐着芯子,眼睛碧绿,舌头鲜红。
      也许人的本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都能发挥出超常的潜力,脚下的大地竟然渐渐坚实起来。最后一排白苇消失的地平线上,眼前出现了两匹肥胖的石马,几对臃肿的石羊和一座座方头方脑的高大石像。最令人欣喜的是,不远处的石供桌下,窝着两个满身是泥的人。
      “帮帮我!”我喊:“求求你们,帮我救人……”
      谁知,那两人竟像受了惊的走兽,蹦跳着冲过来,用剑抵着我的胸腹。
      月光下,剑身游龙的阴文图样闪闪发光。这是宫禁内侍的佩剑,陆统有,陆统身后的宫卫也有!
      这才看清,他们皆穿着翠绿的金丝盘蟒马牙褶,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腰间吊着磷光熠熠的腰牌。
      “公公,怎么办?”
      “私盗皇陵是要株连九族的,你留着他做甚麽!杀了!!!”一人从腰里拔出把匕首。
      “帮我救人,求求你们帮我救人……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噗通跪在他们面前。
      “救什么人,你和他正好一起上路。”他一巴掌扇上来,粘稠的液体流进嘴巴,咸腥的像鱼血一样。
      老天爷,请不要给我一点希望,然后再残忍地熄灭它!你现在一定高高在上地看,看着我在一日里升入极乐,再看着我在顷刻间跌进炼狱。你一定认为这很有趣,但我只觉得满脑子充斥着难以压抑的疯狂和怒火。
      我一把抓住剑刃,冰凉和温热同时贯穿掌心。他们盯着我的眼睛,仿若看见了墓冢里的磷光。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两人立刻乱了方寸。其中一人转身想逃,我伸脚踩在他的膝窝处,抢过他的匕首,往他的肋下捅去。两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还想杀人灭口?
      刀子像扎豆腐一样,嗤,连刀柄都陷进去了。
      我甜蜜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然后天地改变了它原有的颜色,我仿佛看到,绿色的血从那人的胸口喷出来,喷溅到我的脸上。
      原本握着剑的太监尖叫起来,想用力拔回自己的兵器。
      我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却没有完全割断他的动脉。他想呻吟,但是力不从心,暴露在空气里的颈口发出杀鸡时般空洞的气流声,犹如笨拙的乐师在演奏着江南的丝竹。
      然后,我用这把刀,剖开他的肚子。他发出了最后的悲鸣。我感到不解,我并没有捅他的胸口啊,但为什么那声音好像被刺穿了肺叶后呼啸而出的一样?
      他的血象粘稠的暗红色糖稀,溢出腥臭的味道。他的肠子飞快地游动出来,沿着草地,绕过石头,一直缠绕上我没有穿鞋的脚。
      我想甩掉这恶心的像蛇一样的东西,但是它们纠缠着我,越收越紧。
      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惊恐,刘瞎子的话在耳边萦绕“己巳木岁岁煞南,彭祖百忌忌出行,你今天要是出了城门,必定会手然血债,夺人性命……手然血债,夺人性命……手然血债,夺人性命……”
      我害了左匀翊,我杀了人!我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赤红的月亮奔跑。道路的两边石人开始发出大声的嘲笑,他们喧哗聒噪,他们张牙舞爪,当我跑到土丘的顶端时,他们冲过来,把我压在身下,压得我喘不过气。
      身后,洁白的芦苇如雪,面前,阴森的泾洲城如夜。黑黢黢的城门楼子下,成百上千的雨燕在飞檐斗拱与城墙间穿梭盘旋,月光映在灰色的护城河上,一块块裂开。
      “放开我,帮帮我”我挣扎。
      “于旻远!于旻远!!!”石人喊:“你的眼睛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杀人了,我杀了……来不及了……陷下去了……”我说。
      他把我的手脚死死按住,搬过我的脸,说:“你看着我,你能看见我么,看着我!我是谁?”
      也许天是在那一刻亮的。
      “……子、信?”我充满疑惑地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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