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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我给马大麻子和崔一鸣寻了个下处,将他们安置妥当,地方在东市沿上,是个独院,因为和东昌门下那栋酒楼是同一个东家,所以仍旧叫做“元亨”客栈。

      每日出城办差,总要从城门下过,我便常去酒楼闲坐,故和那掌柜混得日渐稔熟,他便肯饶我些宿钱。

      这客栈普普通通,和京师其它的旧房没多大区别,格局仍是两进房屋,当中有个天井,十来个鸽子笼样的房间,砖墙、矮窗、灰瓦映着巷子里的翠竹。不知什么道理,客栈的房子哪一间都见不着太阳,院子里永远泛着潮湿和发霉的味道。东市本就人多手杂,住客栈的又多是三教九流。有办货收账漂泊四方的行商;有捧着罗庚点风水穴的道士;有掖着假字摹画兜售的小贩;有从良多年后又从操旧业的娼妓;甚至还有屡试不第的落魄才子,和曾经“重金礼聘”都不肯露牙开口、可如今却过了气儿的戏子……

      我琢磨着,把他们两个暂且搁置在此,也没什么不妥。

      每至月色初上,客栈门口就挂出盏很大的灯笼。灯笼两侧用颜体拓着焦墨黑字,一侧写着“元亨客栈”、一侧是“近悦远来”,可见这东家也是读过书的。据他自己说,他们廖家本是苏南地区的大户,只是已经星散。像他廖秉,单门小家,只经营着祖上遗留下来的这两处房产,但却不肯落下架子,家中还保留有许多世家人的怪毛病。自小绝不肯穿短衫,不吃鱼头,不吃下水杂碎,喝酒还要喝米酒。没钱娶闺中的小姐,就仗着还算殷实,娶了个大宅子里的上等丫头。虽说是见过点世面的两口子,但因为先辈做生意赔怕了,收房租的时候只有一条——只要铜子,绝不要银票。

      我捏着银票角劝他:“廖秉,我安排的这两个人都是北方出身,少说在你这儿也得住个一年半载的。房租你不收银票,那得换多少铜子啊,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他摇头:“价钱我可以给你少算些,但这银票我不收。”

      “你总得说个理由吧?”

      他叹气:“小于,不瞒你说。早些年我家中是经营绸缎布匹的,本来生意不错,分号越开越多。江南的丝绸闻名天下,就连北邺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邵愆的奶奶太皇太后,都穿着我们店的纱衣。当时有句笑话说,北邺皇后喜欢丝绸,于是皇帝老子就为博美人一笑,挥师南下来取天下。我们南邗不抵北邺,求和之后年年要向他们送去白花花的银子和五颜六色的丝绸。”

      “送着送着,就把你们家送穷了?”我问。

      “虽不完全对,但也差不多。”他说:“因为银子年年外送,再加上银子与布,都过于沉重不好运输。于是商号和商号之间,便用一种自印的票据来证明买卖数量。后来这法子好使,人人相仿,就有了银票。早些个时间,银票还好使。但是自从六十年前沄江大涝,庄家颗粒无收,朝廷为了尽搜银钱交上岁币,一道圣旨取缔了民间银票,要由他们自己来印。可怜我们家百万家产,一夜之间就成了无数废纸啊!要不是,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所以我认准了,只收铜钱,不收银票!”

      听完这话,我才明白,原来是触了人家的心酸血泪史。看来这温姓皇族,比他们敛财敛得更有办法。当下,不好再言语什么,我把银票交给马大麻子,吩咐他置办些被褥衣裳,然后把剩下的换成铜钱,用扁担挑来。

      他磕个头,攥着银票出去。

      我临了吩咐:“采点柳条荷叶,盖在箩筐里,免得让人看着眼热。”

      他转身鞠躬说了句“您放心”后,这才挤进人群。

      马大麻子省心,崔一鸣也不怎么让我费劲。自从那天他死里逃生又在清江边牛饮过后,倒是再没张口骂我。因为他不但没了一只眼睛,连嗓子也发不出声了。

      客栈里那位专看妇人内病的瞎子云游郎中,捏着寥寥几根胡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内热,又猛然多进了凉食,积得嗓子没了声响。喝几副老夫的草药,调理顺了血经,自会见好。”

      话刚出口,气的崔一鸣张口咬住瞎子郎中的正在诊脉的枯手,楞死不肯松口。

      瞎子嚎得杀猪一般,我笑得前仰后合:“大夫,我们家这病人是个大老爷们,用不着您给他调经。”

      廖秉手里端着细磨紫砂茶壶,调笑众人:“小于,你明知道刘忠秀大夫是专诊治妇人病的,却又欺负他眼睛看不见,这样戏弄他老人家,缺不缺德呐?”

      我不服:“他又没说,除了妇人病,其它的治不了。号了脉,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我看还不如把招牌拆了当柴烧。”

      瞎子刘捂着伤手,呲牙咧嘴:“您这话说的没道理,日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还道是您拐了谁家的小姐媳妇,私奔至京城想谋个营生。没料到您比我想的还要放浪三分,学人家养起了男人!您也不看看养小倌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豪门子弟富家公子爱玩的东西,您把相好的窝在这下处,也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放屁!我……”

      廖老板咕噜咕噜吸着茶壶嘴,笑得愈发开心:“刘大夫您是眼睛看不见,要说身段面皮,你可定是错了。我怎么瞧,怎么觉得小于才应该是下面那个。”

      我在下三滥市井混了不知多久,早就晓得,别人越是那你开心,你越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下贱地作践自己。如若你脸红嘴拌舌头打结,那便着了这帮家伙的道,日后铁定会成为大家拿着话柄挤兑的苦主儿。

      我掀了布帽扯开外襟,冲着廖老板说:“于旻远可是在左府伺候大人的,您要是也想尝个鲜儿,不如就趁现在如何?”

      他笑得把茶壶撂到柜上,用手揉着肚子:“我可不敢染指,左大人出了名的体贴下人。为了个死在外头的小厮,竟然跑到顾府去闹,要李德仁把吞了的钱拿出来去抚恤剩下的孤儿寡母,最后还硬是让李德仁滚出了顾府。我若是沾了你的便宜,左大人嫉恶如仇,还不得把我老婆孩子统统扔进军营充了官妓啊。”

      “这事儿你也知道?”

      “京师的老百姓哪一个会不知道!”廖秉用舌尖把唇上粘的茶叶末子舔进嘴里,然后往地上一啐,总结——“左大人真是好人呐。”

      我内心感叹,老天没眼!

      左匀翊这个人“奸、懒、馋、邪”样样占尽,却在外被传得有如此好的名声。除了我以外,估计没人知道他每日的勾当。

      白天他会从顾府往外孜孜不倦地顺宝贝;晌午则在勾栏瓦舍里吃花酒;晚上一定在酒肆里调戏良家妇男;半夜就会用脚踢我,嚷着口渴要茶喝。原来他房里伺候的是个小丫头,但自从我去了后,他就让我睡在他的塌下。他说,屋子里搁个大闺女,他会不好意思的。

      我靠!他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跟顾淳郁两个脱了裤子在房里的时候,他怎么不说他不好意思呢。

      我在客栈与众人打哈哈一直到日暮,这才晃晃悠悠地回左府。推开府侧小门,从马厩边经过,顺手在给我拉过车的小红马的石槽里加了些豆麸。它欢快地打个响鼻,算是感激。

      苏杭地界的月色好似特别的沁凉柔滑,人清爽极了,连睡意都是清明的。因为是晚上,这下人住的小院里晾晒的各色衣衫都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子,无限空旷。但是,我怎么看见有个女的,正坐在井边呢?

      女人只要一跟水接近,马上就会变得漂亮;漂亮的女人一跟水接近,就会更漂亮;即使是不漂亮的女人一跟水接近,也会变得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泉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河边淘米,譬如说女人在井边梳头……

      我承认,我喝了点酒。

      转眼,那女人咻地没了踪影,因为我听见柳大娘正喊:“于旻远,你可回来了,主子在正堂等了已整整一个下午!”

      我借着酒兴,转身用背冲着她:“扫兴。你跟他说,有什么事儿回房再吩咐,用得着在前厅嘛。你看你,把我的美人都吓跑了。”

      柳大娘跺脚:“龟孙子你就胡说吧,顾大人也在呢,小心他揭了你的皮!哪里来的美人儿?难缠的女人倒是有一个,别说能吓跑,像个屈死的怨灵一样,多少银子都打发不走。”

      我被柳大娘揪着,扯到正门对着的前厅,厅里静得只能听见蜡芯燃爆的声响。

      左匀翊的长相是清丽的,平日里疏眉淡眼,修长的眼梢甩上去,笑的时候又弯下来,得意时便又要挑一挑。但现在,他却不是这般表情。他坐在灯影下,看见我的样子,似乎愈发的不高兴了,皱着眉,用牙咬着唇,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顾淳郁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窄窄的脸。虽说擅长带兵打仗,但全身却是书卷气多些。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鼻梁很高,双目修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个潜窝。

      我心下暗道不好,难道是左匀翊调戏齐广明的事被顾淳郁知道了?瞧瞧见他们的脸色,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我乖乖地站在门边,垂手而立,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们不作声,我也不敢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灯影下一只蚂蚁,背着支极细小的草茎歪歪斜斜地爬。

      半刻功夫过去,还是左匀翊先忍不住,开口道:“小于,我不说你还真不问呐,没良心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我低着头装傻,看着蚂蚁在桌腿边绕圈圈,心里也急,嘴上嘟囔:

      “怎么回回都缠在一处?”

      他吃了一惊,重复着我的话:“回回都缠在一处,我也不想啊!”

      “去把门打开”,顾淳郁忽然吩咐。

      跟着左匀翊这么长时间,我头一会见他这么害怕,明明不想,却又不敢阻止。

      我说:“我这就去开门。”

      “轻些,别让外面的人发现”左匀翊无力阻止,只得小声叮嘱。

      我用手垫着袖子,江南潮湿,晚上厚重的木门多少泛着湿气。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贪杯,要不眼前怎么会又出现了幻觉了呢?

      黑漆漆的夜色下,门外停着顶孤零零的轿子。那是架喜轿,老百姓管喜轿还叫花轿。也就说,这里面坐着位新娘子。但是乍一看品相,就知道并不是有钱人家要嫁女儿,因为轿子看起来不但肮脏不堪,而且散发出浓浓的酸味。

      这气氛,与其说这里停着顶花轿,还不如说是有口棺材横在左府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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