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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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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了些什么?”
“轿子。”
“还有呢?”
“没了。”
“轿子里有没有坐着一个女人?”
“轿帘遮着呢,看不真切。”
“怕是她的冤魂,找我来了。”左匀翊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神看起来带着三分黯然、七分疲倦,“罢了,明个儿请些和尚道士,做几场大法式。能超度了她的亡魂最好,超度不得……大不了我就赔她一条性命。”
我听见这话,暗自忖度,适才院子后头,井沿上梳头的又是什么?想着想着,不由得头皮发麻,刚刚肯定是撞了鬼啦。
好端端一屋子人大半夜的被厉鬼圈住,她索命的时候,定然谁也出不去!
子信面露不忍,为左匀翊宽心:“按说你本有情于她,何况她又不是你害死的。”
“我们幼时曾在一处,两家还定了亲。可谁知世事多变,因家父遭迁谪,只好举家迁徙,便与她们失去了音信来往。不想登科之年,我再归乡梓,她们家早就成了残垣荒冢。我们本应做一世夫妻的,终究是我负了她。”
“你家原是哪里人?”我故意打岔。
他指指身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眼睛看着屋外的天,缓缓说:“我原是久居北方的,家父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乡绅,也挂着点功名。后来县里出了人命案,县老爷草草结了官司,将人犯批了个秋后问斩,谁也没在意。可大半年后府里头来了位补缺的知府老爷,偏偏喜欢把旧案从簿子里翻出发回重审。外头人不知的,就唤他作青天大老爷。我们谁不清楚,只要重审,没有哪个是不叫冤的。堂上乱哄哄的,案子宗宗都被压下来,他便又可从各处索要好处。折腾到最后,杀人的却改判作流放。追究下来,倒成了底下办事不利。他参了原来的知县一本,我家被牵连在里面,又苦于没办法叫屈,百姓们见到原来的富户官家被查办,只管喊好……”
我惊道:“怎会这样!”
左匀翊笑:“子信你看,小于还是清白,不懂官场险恶,不像你我。”
因为左匀翊不喜欢,所以子信每次来,都不会穿朝服。今个他头上只顶着四方平定巾,黑衫白缘,连束腰的穗子都换成了一条青丝练。此时他正用手指在已经凉了的茶盏上转圈圈,瞟了我一眼说:“他倒是不懂官面上的东西,可市井里的油滑,谁也比之不过。”
夜色渐沉,只剩我们三个坐在堂屋里。这般境况下,我倒没了往日的拘束,不由得与他们亲近起来,张口追问左匀翊:“接着说呀,后来呢?”
“那知府大人得了好处,立了政绩,万民敬仰。我们只好卖了田地,收拾细软走人。”说到这里,左匀翊两手一拍,丝丝黑发垂于额际,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讲他家道中落,倒像是说书般总结:“为官之道,正是如此。”
我听他这么一讲,感叹:“世事原不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青天便是大老爷,为官的个个黑心肠。”
顾淳郁点头:“世事本就不简单,哪能是一两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文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我把椅子拖到他俩的桌边,趴在花梨木桌面上,那桌子在烛火下泛着红紫,甚至溢着微香。
我将口里的热气哈在上面,然后拿手在上面拓了几个小印子,懒懒地说:“不过最后的戏码还是俗了,你苦读圣贤史书,考取功名,衣锦还乡了对吧?”
“各朝惯例,三代以内负罪,子嗣不得再录”,子信开始转茶盖玩儿了。
“那他便是在北邺当不得官,就故意跑到南邗来了?”
左匀翊立刻又拿白玉烟嘴敲我的脑袋:“笨死了,我要是做南邗的官,又跑回北邺荣归故里,还不得被人给砍喽。”
“那登科回乡又是怎么回事嘛!”
“说来也巧,适逢北邺新君邵愆登基,大赦天下,我们家的罪名便被勾了去。”
“你运气真好!”我敲着桌子喊。
他笑晏晏地摇头晃脑:“要说运气,我哪能比得上那位拾了个君位的邵愆啊,一夜之间就成了北邺帝国的皇帝,他恐怕做梦也没想过吧。”
“感觉比说书趣唱曲还有趣呢,快讲来听听”,我催他。
左匀翊拿出他的墨竹烟,翘起腿,脚尖一晃一晃的。白色的布鞋尖上,绣着只蝙蝠。
我很有眼色的给他递上火折子。
子信把茶盏推到我跟前,道:“换茶。”
我扭头:“自己去,外面黑,我害怕。”
子信作势提脚,要拿他的丝面短口履底子,踩我沾着泥的布鞋。
“你只要不怕脏了你这双好鞋袜”,我指着桌下道。
他盯着我的脚看了好久,最后只好作罢。
左匀翊将袅袅青烟吐到子信脸上,那烟像水一样四散开来,他慵懒地靠在卓沿:“你和小于计较这些做什么,当初他把你背回来的时候,你唤着‘恩公恩公’倒是没把他当下人。”
子信把袖子扇得蝴蝶般乱舞,掩着口鼻说:“匀翊,你倒是讲不讲邵愆的皇位了”。
我知道,我俩相识的那段经历是他的忌讳,毕竟当初他瞒了我不少。
左匀翊清清嗓子,拿捏出要唱黄板的样子。不过因为他的相貌,无论学什么都透着几分好看。他道:“当初北邺建国,比我南邗早了两代。到第七任帝邵光时,太子邵奉汉姬妾群中,有位李夫人,被封作良娣。李夫人不争气,多年未产下一子,便也未跟着太子享福。好容易到了三十多岁,怀了胎生下一个儿子,可太子却因为帷帐一案,连同他的三个已成年的儿子、两个女儿以及所有姬妾,全被诛杀。只剩下那几个月大的还在吃奶的婴孩,被收押在大鸿胪的郡邸狱中。
权变之时,其他皇子忙着争抢太子东宫之位。负责鸿胪郡狱的徐安世把婴孩藏在狱中,找了几个罪妇照看喂养。谁知,这一养就养了七年。七年当中,这孩子从未走出过衙狱大门,而且只有姓氏,没有名字。一个看管过他,后又被释出的妇人将这事儿传开了出去。当时最有望继位的孝王爷大吃一惊,就让执管天象巫祭的太史上奏皇帝,称北邺京都长安城中的监狱里,冒出天子之气。老皇帝并不知自己还有位皇孙在监牢中,还以为是什么外姓人会篡夺祖宗基业。于是下旨,京都监狱中所有囚犯,无论定案与否,一律诛杀。”
“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皇帝!”我撇着嘴说。
子信接口:“邵光一生征战,遗留在边疆的百姓的头颅,怕是都能建一座休屠天塔了,又何况这区区京都囚犯。”
左匀翊继续道:“掌管宫廷内务的内谒使令深夜抵达藩属各狱,执行圣旨。各狱的囚犯,无论是偷盗、欠款或是被诬告,全被悉数斩杀。污血渗入长安的土地,将麦子的根须都染成了红色。行至鸿胪郡狱时,作为朝廷命官的徐安世却鼓动犯人,为搏保命奋起抵抗,誓死紧闭狱门生生撑到日出。老皇帝晨起得知此事,觉得蹊跷,便让身边的近侍前去查看。那位近侍公公多年混迹于宫门,深知皇室血脉的重要,又喜钻营豪赌。觉得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前太子之子——嫡亲皇孙真真是奇货可居,就把孩子直接带进宫中,跪在了皇帝的病榻前。
邵光不曾料到自己还有这么个孙子,不禁感叹,原来上天所预示的长安狱中的天子之气,便是嫡亲的孙儿发出的。遂欲下旨传位于他,还亲自为他起名‘愆’字,意喻他日后能悔过其父——前废太子的罪过。”
“原来这就是邵愆!我见过他,我在沄江边的北邺大营见过他!”我激动的大喊。
左匀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半响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了?”子信问。
“讲得多了,口渴。”左匀翊熄了烟,将墨竹烟杆在鞋底轻轻磕磕,又指指自己的喉咙。
子信把他的茶杯推过来,故意挤兑我:“小于怕黑,你将就着喝我的吧,还剩半杯,只是凉的。”
我转过头,却发现东方的天际,擦过晕白光。不知不觉间,天竟然快亮了。
我说:“太白星东悬,一会儿便会鸡鸣。你吃了一夜的烟,莫喝凉茶,我重新给你沏去。”
子信大叫:“小于好不公平!”
左匀翊按住我的手,端起茶杯,故意在还留有子信唇齿处贴着茶叶子的杯沿上,抿了一小口:“小于莫要麻烦再跑一趟,子信的茶水,我是常吃的,已经习惯了。”说罢,眼眉弯弯地瞧着子信。
我愤愤暗想,恐怕是子信的口水,你是常吃的吧。
“……容我还有些力气,把话讲完”左匀翊拿袖摆沾沾唇角,“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孝王怒极攻心,扔下多年的伪装,终于做出大不孝之事——兵变。那年年初,北邺朝廷震动。皇帝年迈已然昏聩,眼看着行将就木,越是被怕死之心煎熬,做出许多令人不解的决定。因受孝王牵连,其余皇子尽数被诛。最后遗旨里的新君,竟是个在牢狱里长大的、皇室所剩的唯一血脉,一位七岁半的皇孙。
邵愆登基之后,不记他皇爷爷的好,却总是觉得自己自幼无依无靠,父母死得冤枉。就给自己又取了个字,唤作‘亦之’定要继承父亲遗志。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议,他一怒之下,决定冠礼之后,便要亲征,统一天下来证明自己的天子威仪。”
“真是传奇人生啊~”我打个哈欠,揉着鼻子。
子信来了精神,端坐开口:“更传奇还在后头呢,沄江一战,他经营了多年的大军溃泄千里不堪一击。邵愆重伤后从未上朝,北邺盛传,他说不定已然……”
左匀翊斜趴在桌上枕着左臂,右手晃晃,声若蚊蚋:“一夜未睡,实在是乏了,我要睡会儿。”
“别睡在这儿,当心受风”,子信扶着桌子站起来,要搀他回房。
正在这当口,大门外一声啼叫,不似鸡鸣,却是个沙哑的女子像骡子嚎叫般拍着门板:“开门~~~~开门呐~~~~~~~”
好容易熬过了黑夜,怎么大白天的女鬼竟然也敢寻上门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