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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那句“这世道,你还看不明白么?”问得我哑口无言。

      这是个什么世道?皇帝身居九重,喜集宫中内库;百官奔波于外,搜尽百姓膏脂。民间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官贾依势欺压,横征暴敛,盘剥无度。穷人们卖儿鬻女,富人家酒宴升平。以往女儿能卖,卖至窑子里叉开腿伺候他人;现如今连儿子也能卖,卖进画船照旧撅起尻子侍奉主子。偏就这般光景,还几乎被所有人颂成了百年间的太平盛世。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今年的祭礼,便定在三月的初三。

      朝廷取消了每年此日春游踏青的惯例,而是选择了在这一天,重振朝纲,燮理阴阳。

      我只身一人,坐在安昌门内的元亨酒楼上。酒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位年过花甲的老头蜷在墙角昏昏欲睡,怀里抱着把二胡。我的桌前放着三碟小菜,一只细瓷酒壶和一盅掺了水的黄酒。我斜靠在酒楼敞开的木窗边,脑袋上的葛巾随着窗外湖面吹来的风徐徐飞扬。

      窗外阴雨绵绵,湖面净展。青草一直爬进水里,它们从岸边出发时还显得杂乱无章,可是刚进入水中,就游弋开来,每一根都张开着,在初春碧清的湖水里摇晃。湖水像睡着了般,入眠中的它没了水鸟与蛙声的喧哗,只是随着雨点而漾着。孤零零的一叶扁舟,犹如天空里的淡墨云彩,浮在湖面上。我倚在那儿倦怠地半闭着眼,仿佛有细微的橹声,飘入耳中。

      我知道,那是左匀翊的船。只有他,才会放浪到这种日子,还有此般闲情逸致。

      他倒落的清闲,却要我守在城门口,暗督形势,以保安全。真盼着哪天,顾淳郁能够好好收拾他一番!养这么个事精在府里,迟早会被九连环的天诛雷给牵连。不过,就算他把玉皇大帝的南天门的瓦给揭喽,我看顾淳郁也舍不得动他。唉……不同人,不同命呦。

      正感无奈,我忽然转念一想,要是子信知道了那天左匀翊调戏齐广明的事,不知会是什么反映?脖子上凉风阵阵,我估摸着,到了那时,我于旻远恐怕得第一个去见阎王。

      “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匠地飏。”楼下城门洞出
      传来丫头小子们拍着手、围成圈唱的歌谣。

      我转头望青石街道这边,几个拿着长枪的士卒正在搜查进城的百姓与车辆。毕竟挑今天进城的人并不多,因为天子举行大礼的时候,京师按例都会戒严。

      可此时却有位女子,撑着把黄色的布油伞站在城门洞里,那不多见的颜色让我不由地想起了沄江以北漫山遍野开放着的油菜花。自从过了江,我还没有再见到这种花。士卒们在那个女人身上又摸又捏,动作看上去像是给沸水烫过的鸡脱毛似的。可那女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不安,而是欲拒还迎地与他们调笑嬉闹。她不经意间骄傲地抬起头来,显示着她的丰腴与姿色。我依稀觉得这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现在脸上的迷人微笑多少
      有些虚假造作。在我看来,黑黝黝的城门相比于她的脸,更让人觉得朴实亲切。

      这各门的城楼、箭楼的扮相虽然相仿,可那门洞的来路都透着学问。崇文门是专司赋税的;东平门是用来运柴火的,明泰门给来京的官员们走的,尚武门是得胜班师的报功之地。这尚武门,正对着宫门,皇帝接受献俘的时候,御座设在午门城楼之上。午门花岗岩铺成的广场两旁,侍立着两排授有爵位的高级京官,还有许多被称为大汉将军的御前锦衣侍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俘虏带着手镣脚铐,穿着开了块圆洞的红布死囚衣裳,被牵进来跪在溢满雨水的地下。

      我忽然很觉得黯然,恐怕崔一鸣待会儿就得在临死前,在那跪上好一阵子了。

      听左匀翊说,这是个冗长而又无趣的盛典。刑部尚书会趋步上前,站定之后不知疲倦地颂唱那由大学士和翰林们为了体现文才而几经修改的朝文。虽然根本没几个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人们都热衷于献俘后的屠杀。只等着小皇帝回复说:“拿去”,那么真正的狂欢才拉开帷幕。

      我问过左匀翊:“皇上的声音我听过,不大。到时候他不得扯着嗓子喊,底下人才能听见呀!”

      他说:“你以为那是地主家喊地里的长工——开饭啦,没见过世面的东西。皇上只要轻言一声,天语纶音就会由司礼太监下传,然后再由两个御前侍卫传喝,二人传四人、四人传八人、而后十六、三十二、六十四……连声相传,最后有大汉将军三百二十人齐声高和,声震天宇。”

      “真气派!好想去看看热闹。”我扯着他的袖子。

      “做梦”他捏着墨竹烟枪,眼前轻雾袅绕,“哪能轮得到你。”

      “你能去么?”

      “我称病向刑部告了假,那种场面,闷都把人闷死了。你若想瞧,就去找子信,他必然要去……”

      现在想来,子信此刻也会在吧,不过他应该立在皇帝的身边,骄傲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所以并不见得会嫌礼仪太长。

      我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收回视线。被细雨打湿的酒旗死气沉沉挂在酒馆门前,两旁屋檐滴下的水珠又圆又亮,跳跃在石板路上。

      我叹口气,把酒壶里的残液倾倒在木质的地面上,“崔大哥,我敬您一杯上路酒,熬过今天,我于旻远定然给您收尸隆坟,绝不含糊。”

      “于兄,无故独自嗟叹,可是有事烦心?”

      我抬头,看见位好看的公子,素袍外披着件夹衫,手扶酒楼落了漆的楼梯栏杆,向我问好。

      “原来是齐公子!”我看见他这张脸就想起那天的假山旁,慌得不知该怎么客套:“我一个下人,您是内史舍人魏暮大人的座上宾,怎敢让您称我兄弟。”

      话一说完,又想扇自己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愣了一下,似有不快:“那日有劳于兄相救,广明还以为于兄不似他人,知道在下的苦楚。原来在你眼中,我也是如此不堪的。”

      “公子您多心了,小于没那个意思,我不也是左府的下人吗,那左大人也不是顾大人的……”我忽就没了词。果然是口不择言,越描越黑!

      眼看着难以收场,我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掴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呸呸呸……您就当我刚才放了个屁,您什么也没听到,就是闻了回臭味。”

      他听我这么说,再看着我那狼狈样,反而笑了起来:“看来,于兄也是个性情中人,广明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我赶紧陪着笑脸,拿袖子使劲掸掸身旁的红木座敦,虽然那上面根本没有灰尘,“齐公子今日没往宫门口去?”

      他坐下,偏头看我:“按说国之大事,广明虽无功名,但是作为恩科仕子,也因该朝阙而拜,以谢天佑大邗。但是因为我想还于兄个人情,故今日特来……”

      我打断他:“叫我小于。”

      他点头:“按说国之大事,广明虽无功名,但是作为恩科仕子,也应该朝阙而拜,以谢天佑大邗。但是因为想还小于你这个人情……”

      靠!我只是让你换个称呼,你有必要再从头说一遍嘛——迂腐。

      “我可不要你的钱。”我摆手说,“我们家左大人吩咐过下人,虽然主人在朝为官,但是我们万万不可仗势敛财。”

      不知道左匀翊这个家伙听到我这通胡扯,会不会笑的肚子痛?

      “送了钱财,怕是俗了,咳咳、咳咳咳……”可能是因为窗边风大,又可能是他有点着急,咳嗽起来。

      我喊:“小二,沏茶。”

      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推我使劲晃着的胳膊:“不碍的,莫叫人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我看他的样子,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小声道:“广明想送小于的东西,只值四两。”

      我惊:“人命!”

      他点头笑:“广明一介穷书生,拿不出手些什么。这东西虽不值钱,但我打听,你却是喜欢的。”

      我狠拍他的肩:“太谢谢啦!”

      他身子趔趄,皱着眉头笑:“客气、客气。”

      我又赶忙道歉:“我出手重了。”

      “看小于的长相,没料到力气倒是不小。”

      我乐,能不重嘛,我以前可是义庄拖尸的。

      我们为了图快,没顾太多。他雇了两匹马,便出城而去。路程并不太远,大概十四五里地界,但是却很荒凉。我在马上被颠的乱颤,大腿根像老石磨狠狠硌着一样。眼看着路我越来越不熟,我心下就有点后悔了。

      左匀翊老骂我傻,我还真傻!这万一齐广明也是个装成鸡仔吃老虎的货色,那我不是完了。他记恨那日的事情被我看见,必然欲引我出来杀我灭口。我还雀跃无比,蹦跶着往坑里跳。
      我越想越怕,只想勒住缰绳转身往回跑。

      齐广明却先我一步,勒住马头,他指着路边的一座茅屋说:“小于,到了。”

      我从马背上滚下来,打量着茅屋,觉得应该不会就这么命丧于此。那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处垂落的茅草几乎接近了泥土。木门上一条粗粗的铁链牢牢锁死,暗示着我里面肯定有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齐广明打开门锁,说:“请~”

      我让了下礼,抬脚进屋。

      一个人噗通跪在我俩面前:“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就明之恩。”

      这崔大哥,定是眼睁睁看着死到临头,才又后悔。被救之后,态度大变。我正猜测,就着窗外的光,才看清疯子般磕头的那家伙的脸。

      我飞起一脚,踹反了他:“马大麻子,谁说要救你啦,我崔大哥呢!”

      齐广明傻了。

      马大麻子像蛇一样顽强地缠上我的腿:“大人您别动气,小的日后为大人您做牛做马……”

      屋子里忽然又冒出个黑影,几乎把在门口的我们三人全撞翻在地。那人夺门而出,直冲到路边的清江旁。江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朦胧雨色里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江水犹如一片耀眼的水银。他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跪在水前,双手撑住身体,脑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饮水的马驹,咕噜咕噜一阵狂饮。

      我惊魂甫定地问:“这是什么人?”

      齐广明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向人打听你要救得是谁,有人说好像是个叫马大麻子的……”

      “谁给你说的?”

      “柳大娘。”

      “这位姑奶奶,竟给我添乱!”我奋力去甩缠在腿上的累赘。

      齐广明望着河边的那位“海量仁兄”继续道:“我昨日去赎人,这人当时和马大麻子窝在一块儿,那牙将说他瞎了只眼睛,绑到宫门前不好看,怕惊了圣驾或者吓着老爷们。于是统共五两银子要搭给我,我觉得不亏,于是就……”

      我紧紧搂住这个书呆子:“恩人啊!”

      也真是崔一鸣命大,天不绝他,一条命搭着给让我们拾了回来。他这下是没事儿了,可我没料到,我该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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