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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自从左匀翊接了顾府录事参知的执,到任之后,非但没有做到事必躬亲,反而日日泛舟于江上,时时腻在花酒之中。谴着我话筒子一样在衙司、酒肆两头跑。

      这下可苦了我:按照朝例,凡是大将出征得胜归来,必要献俘阙下,以震圣朝天威。南邗的这一传统仪式,怕是在穆宗皇帝后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了,故此次朝廷很重视接受献降。可底下掌管具体事项的左匀翊却不上心,子信又是个闭着眼睛的主儿,只顾着和小皇帝下棋。

      我拿着衙司里的签单,却找不到左大人下戳上印,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城中华灯轻缦,喜气洋洋,宫里宫外皆在准备。可此时的军营,又是另一番景象。被俘的犯人,像窝待宰的牲口,被圈在城郊尚武门外,等待节日般将至的刑期。运气好的,碰上在邗还有亲戚,拿出些钱财上下疏通赎出人去。运气差点的,只盼着轮不上做那官家祭祖时奉祖的太牢,用自己的尸体来显示别人的昌盛繁华。

      要说拖死尸是我的拿手营生,但是面对着一大堆垃圾似的即将成为死尸的人,我便感到束手无策。这日晨起,我无精打采地坐着左匀翊支给我的马车,到辕门衙司报签。

      拉着这辆细轮旧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杂口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忪,张开大口,打着毫无遮拦的哈欠,从脱了的槽牙处涌出阵阵昨个儿晚饭的大蒜味道。

      我不知道府中的小厮那么多,左匀翊为什么偏偏给我挑了这位柳大娘。她肥硕的臀部几乎压断了车辕,杂口小红马嘘嘘地喷着气,跑得汗淋淋的。赤红的太阳迎着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妈,道路依偎着清江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

      这是座潮湿的帝都,连城墙上都爬满了腐烂成泥的苔藓。关押战俘的地点是个大磨坊,隔着扇木门,里面臭气熏天不见天日,外面杨柳依依花香四溢。

      有位胡子长得像荒草般的牙将向我抱拳,道:“旗下关押战俘七百零八人,请查验。”

      这官场上的事,就是如此。区区左匀翊的家奴,到了外头仗着主人的脸面,表面上也可风光无限。但我知道,这群官兵,没有一个打正眼瞧得起我这种出身的。

      我叹:“这味儿比乱葬岗好不到哪去。”

      他说:“可不是怎的,说是七百零八人,其实早死了不少,人多顾不上整治。”

      “劳烦军爷把门打开,让我瞧瞧,好给上面回话。”

      他将腰刀撂倒屁股后面,拿出钥匙,把那锈蚀了的铜锁捅了半晌。待我弓着腰进门,才发觉眼前的景象实在是无法形容。

      一个瘦子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退到腚下,光着的屁股上沾满了沤湿的秸秆。那家伙正试图把布腰带栓到根侧梁上,但侧梁太高,他一怂一怂地往上蹿,蹿地软弱无力,还不如戏台上的寡妇上吊。蹿了半天,始终没把裤腰带扔到指定部位。他又累得够呛,只好把裤子提起,重新束好带子回过头羞涩地对众人笑笑,掩饰自己的无能与尴尬,然后回到原位蹲下,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般神经质地使劲用手去撸眼泪,撸一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擦,好像脸上粘着层看不见的蜘蛛网。

      众人对他的行为置若罔闻,此时他们对别人的命运丝毫不感兴趣。只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愤怒,那声音用像狼一样的嗓子嚎叫:“马大麻子,你狗日的怂货,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我顺着响动望过去,看见黑影里有个人,坐在地下趴着的死人臀上。

      地上的死人毫不忌讳地把脸冲着我,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掉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枝。

      我的胃里翻滚着昨晚的一个白馒头、二两黄酒和三块红烧肉,忍不住喘着粗气感叹:“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他们就不算人了……”

      那牙将正待狡辩,却听见刚才怒吼的人又叫了声,不过这回儿声小多了。
      他说:“小于?”

      我眯着眼睛仔细瞅,看见张可怖的脸。一只被扣出来的眼睛珠子,像颗顾府珍宝盘里闪着磁光的翡翠琉璃球儿,悬挂在那张脸的鼻梁一侧,熠熠生辉。

      “于旻远!”他再次张嘴,眼球随着嘴唇的翕合,开始晃荡:“是我,我啊!沄江边、法济寺、崔一鸣……”

      我倒吸一口凉气:“崔大哥!你、你别急,我这就……”

      崔一鸣冲过来,被我前面的邗兵死死压住。没料到的是,他嘴里不停地叫着:“你小子他妈的竟然投降啦!老子宰了你!!!”

      “……我也是被俘了后……”怎么解释?我发现自己竟然百口莫辩。

      柳大娘在身后问我:“这是你啥人?”

      “同乡。”我觉得这么说应该没错。

      “救不?”

      “救!”

      “那成。”柳大娘迈出脚,像扭秧歌般跑过去,毫不迟疑地摘下了被按在地上的崔一鸣的那颗毁掉的眼球,并随手一扔,那眼球在泥土上碌碌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

      “不快摘喽,迟早得要命。”柳大娘叉着腰说。

      崔一鸣痛的打着滚嚎叫:“成者王侯败者寇,老子立了军功就能给祖上报仇,老子兵败被被杀也不枉来这花花世界走一遭。”

      我不理他,问荒草胡子牙将:“赎一个人要多少银子?”

      刚才还在埋头痛哭的马大麻子忽然噗通跪在我面前:“求您把我也赎了吧,我当初是被抓的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忽然间眼前就跪了一大片,各个哭着要我赎了他。

      大胡子用看乞丐进馆子的神情上下打量着我说:“至少得4两。”

      “我呸!”

      我回转身吩咐:“柳大娘,赶车,回府。”

      大胡子抱拳:“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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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爷爷我这几日已然攒了不少银子。死人身上扒的、顾淳郁赏的、李执事孝敬的,合计着少说也有百十两。这能赎多少人呢?我盘算的入神,被左府的门槛绊了一跤,也顾不得收拾,只往里面冲。绕过前堂,穿过回廊,专抄着小路走。这左府不比顾府,没那麽贵气,但是名人字画、湘竹雅兰、轩馆庭院互衬相望,却很是秀丽别致,小路也就比别出多。穿来绕去,我忽然听见太湖石雕的假山后,传出奇怪的声音。

      “左大人莫要如此,晚生实在受之不起……”

      “广明这是哪里的话,既然来了府上,不好就这么走的。”

      “晚生只是前来送书,耽误的长了,魏大人会责怪我办事不利。”

      “原来是怕被那结巴瞧见。”

      “莫要取笑向晚,我和他不像大人想得那么见不得人。”

      “口口声声唤着他的字——向晚、向晚,怎么就指摘起我龌龊来了?”左匀翊带着笑腔。

      “大人,收手!我……”

      原来是左匀翊这个流氓在调戏齐广明,我缩着脖子咋舌。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万一传了出去,别说老丞相的宝贝儿子内史舍人魏暮魏大人不乐意,兵部尚书顾淳郁还不得拔剑杀人了啊!我反复暗示自己: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忽然间,身后传来柳大娘的千里传音狮子吼:“于旻远……你嘛时候才从花园里死出来呀,趁着天好俺还等着晌午早点赶回来浆洗衣裳呢!”

      天要绝我~~

      左匀翊款款从假山后撩衣而出,拿着柄合起来的纸扇抵着鼻尖,笑吟吟地说:“小于这么快就学会了偷懒,这个时间不是该在军营里报签么,这么早赶着回府,难道是急着要看好戏?”

      天地良心啊~~~

      齐广明面红耳赤地扶着假山走出来,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手指甲嵌在坚硬地太湖石上,啪的断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指甲。”左匀翊颇为遗憾地摇头。

      “在下告辞。”齐广明受辱,含着泪恨恨地盯着左匀翊,然后又似有似无地感激地望了我一眼。

      左匀翊抿着唇转头看我。

      我简直绝望了!!!

      这是能得罪得主儿吗?我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扒光齐广明的衣服,把他拿毯子裹住,拖到左匀翊的床上说:“大人您慢用,奴才给您放风,完事后再帮您杀人灭口!”

      齐广明抽身而去,连将功赎罪的机会都没给我。

      左匀翊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过来拍拍我刚才摔脏了的衣衫,说:“算了,日后换你伺候也行。”

      我两腿直哆嗦,没顾着细想他的话,只是一味的解释:“小的日后定全心全意伺候大人……小的是回来取银票的,大人,真的!”

      “你取银票做什么?”

      “……赎人。我攒的银子,能赎好多人!”

      “你把人赎光了,兵部拿什么给皇上献俘阙下?”
      这一茬我倒是没想过。

      “算了吧小于,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能顾着你自己就好,少管其他人的死活了。”左匀翊吊起一只迷醉的眼,笑得倾倒众生:“这世道,你还看不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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