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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对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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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日。是夜傍晚,夕阳斜下,银月初浮。临近年根,天大寒,冷风呼啸着吹过宫廷,刀刺的凛冽像是要刮花地上的青石板砖。
永延殿上,雅曲朱弦齐奏,广□□过紧闭的殿门,隐约传至殿外。
虞珣坐在主位之上,面前尽是美酒美食,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致。一根心弦紧绷着,因为席下,于右侧首席坐着的,就是静阳王虞珹。
静阳王虞珹今日晌午刚刚抵达京城,就马不停蹄地朝着皇宫赶来。
远驻边城的静阳王,千里迢迢进京,一片觐见帝王的赤诚之心,在街坊中悄然传开。
虞珹一身白衣,低眉品着虞珣赐给他的梅花酒,几口过后,他举杯示意:“陛下,还是尝尝臣兄带来的葡萄凉酒。”
虞珣手边就摆着尖嘴酒壶,他顺手抄起,将青白似玉液的酒汁倒入杯中。
虞珹见皇帝很是听话,继续饶有兴致地介绍道:“此葡萄凉酒与寻常葡萄酒不同,甚是难得。熟透的葡萄不摘,留在藤上,只有赶上几天冻雪天,结成了冰葡萄,再摘下酿酒,才得此凉酒。整个静阳城,一年也摘不下几千颗这样的葡萄。”
虞珣细品着葡萄凉酒,比寻常的酒更甜更浓,是好喝。只是虞珣现在毫无赏酒的心情,他看着谈笑自若的静阳王,怎么都想不出,此人是如何厚着颜面,在他面前谈笑风生的。
且不说过去更多纠缠,单就他登基后,虞珹及其势力百般干涉这一点,他二人就不该如今日这般随意对坐。
“崔金福,你去给静阳王斟上一杯。”虞珣将手中的尖嘴酒壶推向前。
崔金福方欲拿起,却被虞珹出言制止,“殿内并无旁人,陛下别客气,这都是臣兄的心意,还请陛下独自品尝。”
虞珣听着他一口一个自称臣兄,又处处表露忠心,更觉他心怀叵测。
今日,偌大的永延殿上,虞珣只宴请了虞珹一人。他并未请来其他臣子,也是想先独自摸摸虞珹的心思。虞珹遮掩的很好,他丝毫不提政事,一会儿讲讲制酒,一会儿讲讲民俗,倒真像个寻常人家的兄长,与自己的皇帝弟弟叙旧。
但是,即便他隐藏得再深,虞珣对他也是毫无信任可言。因为,前太子虞珧之死,与虞珹脱不开干系。
虞珣登基后,为查清虞珧暴毙的真相,四处探寻,却并无实证。但他清楚,虞珧束发那年,先帝刚封他为太子,虞珹就曾暗中派人刺杀虞珧,若非虞珧的近身侍卫护卫得当,虞珧恐怕在那时就死了。
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只有那舍命救主的近身侍卫知晓,算不得数。虞珣苦于手中无证,无法揭露当年的事情,揭发虞珹。
葡萄凉酒,甘甜清冽,入口后却愈发苦涩。虞珣抿了两口后,便将酒杯搁置一边。
虞珹见小皇帝心思沉重,依旧恭敬问道,“臣兄亦有三年未见母后,不知母后可好?”
虞珣听着虞珹向太后请安的话,心下冷笑,当年也就是他,暗害虞珧,气得太后悲伤呕血。如今,他倒关心起太后的情况了。
“母后身体康健,静阳王有心了。”虞珣态度平淡,并不流露愤怒。
“那便好。”虞珹点头笑着,“想必除夕夜宴上,臣兄便能得见太后,到时臣兄再当面请安。”
虞珣听罢,心底一惊,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他万万没想到虞珹还打算继续在京城待半个月下去。虞珹上奏章时,也只说进京拜谒,再送贡品,便回静阳去。如今贡品也送了,自己也见过了,他还想逗留多久?
无奈虞珹一副谦卑恭谨的样子,又主动提了除夕夜宴,他若生硬拒绝,也不知朝臣们会如何议论自己心胸狭隘。罢了,该来的总要面对,虞珹若真有异心,一味地将他撵回静阳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暂时放他在身边,也好让自己多刺探虞珹的动态。
虞珣深思片刻后,笑应:“既然静阳王有意有心,就在宫外旧府上住着,一并过了除夕新年。想必太后也愿见你。”
虞珹听闻自己可以入住旧府,于席下起身,拱手行礼,“臣兄谢陛下厚待。”
“来人,再为静阳王添壶新的梅花酒。”
有一袅娜娉婷的宫人,容色甚佳,手执酒壶,上前为虞珹斟酒。此宫人是虞珣有意向太后求来的,她原本在长年殿侍候。虞珣打算着,让她在虞珹身边多晃晃,若是能得虞珹青睐,也算安插个眼线。
然而,虞珹早看穿了虞珣的心思,他趁这位美貌宫人即将倒酒时,忽地伸手蒙住了酒杯杯口。
宫人的动作滞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虞珹对着皇帝,笑道:“臣兄已饮罢三杯,不敢再饮,免得在圣上面前失态。”
虞珣亦笑着,效仿方才虞珹的口吻,回应:“静阳王不必客气,殿内只有你我兄弟二人,该当酒酣耳热,兴致对酌。况且这梅花酒清薄,远不如你送朕的葡萄凉酒浓烈,朕尚不怕失态,你怕什么?”
虞珹见虞珣转瞬间应对自如,不由心道,过去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也长成如今这般犀利老练。
虞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嘴角勾笑,坐定间,自有天子之威。
虞珹见状,心想,也不能失了自己唯皇命是从的形象,便松开了手掌,任由美貌宫人为自己添满了一杯新酒。
觥筹交错间,时光悄然流逝,银箭金壶也走了一个刻度。
两个男人皆饮了许多酒。
崔金福看着时辰,也算着酒量,估摸着虞珣若再饮下去便会彻底醉了,他靠近虞珣耳边,提醒道:“陛下,差不多了。”
虞珹久居边城静阳,素来烈酒喝得多,喝上几壶梅花酒对他来说与饮水无异。他悄悄打量着小皇帝的神态,也装作一副微醺的样子,“臣兄今日开怀——开怀——若有机会,该与陛下接席而坐——”
虞珣听着虞珹断断续续的话,脑中混乱,也未走心。
崔金福听到虞珹说了什么接席而坐的话,生怕皇帝应允什么,便主动道:“静阳王,陛下酒醺,该歇下了。老奴请几个得力的宫人,送王爷出宫回府。”
静阳王听闻,又装作迷糊,补了几句:“也好——也好——臣兄也醉了,醉了——”
说着,一袭白衣晃晃悠悠地起身,顺手揽了一把身边立侍的美貌宫人。
宫人看了一眼崔金福,崔金福也递了个眼色。那宫人会意,便搀着静阳王退了下去。
待静阳王退下后,崔金福才走到虞珣身边,俯身低唤:“陛下,陛下。”
葡萄凉酒后劲儿十足,此刻酒意都上头了,虞珣蒙着惺忪的眼睛,望向崔金福,只见崔金福重影,变成了两人。
“陛下,老奴扶您回清心殿歇下罢。”崔金福低叹,伸手架住了虞珣,将小皇帝朝着殿外搀去。
……
酉时,温灵雨准时到了主元殿偏殿。她见给她送金锭子的是殿里的小太监,便料到虞珣今夜不会出现了。
虞珣说过他政事繁忙,她其实也早有预料今夜会见不到他,但不知怎地,她竟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儿。难不成,自己真惦念起皇帝了?
她注意到小太监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与之前虞珣送她的印章盒子一模一样。正纳罕,就听见小太监道:“温姑娘,陛下托小的将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木盒,轻轻旋开锁扣,只见木盒里躺着一枚印章,依旧是莲花鲤鱼的印钮,却刻着“魏绫印”三个字。
望着自己的本名,温灵雨霎时湿润了双眸。
那日梅林中,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竟脱口向虞珣求了新印章,仿佛她心底是希望虞珣知晓她的本名一般。但是理智终究悬崖勒马,她最终还是没有将“魏绫”的故事告诉他。或许皇帝到现在,还以为魏绫是某个旁人。
他这样繁忙,竟也抽空为她制了印章。
温灵雨悉心合上木盒,收好印章,稳了稳心神,对小太监道:“劳烦代我谢过陛下。”
小太监点头答应,欲送温灵雨出去。
温灵雨方出了偏殿,就见殿外的夜幕上,纷纷而下细羽般的绒雪。
小太监跟在温灵雨身后,也瞧见了雪景,“欸,这么突然就下雪了,姑娘且候着,小的去为姑娘取见蓑衣大氅来。”
温灵雨伸出手,掌心摊平向上,几片剔透雪花落在掌心,倏地化为雪水。
看起来,会是一场大雪。
温灵雨只穿了一层轻裘大氅,一路回到温府,怕是早就沾湿了,她点了点头,“那劳烦你了。”
小太监笑呵呵地领了差事,跑向雪中,他在宫里当值这么多年,也还没听到哪位主子这么客气,由是跑腿得更卖力了。
温灵雨独立殿前,望着转瞬即白的广阔地面。
瞳仁一缩,视线所及的远处,雪影中走来一个踉跄的身影。深深浅浅的步子,印在雪地上,在身后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她不由得眯长双目,再仔细看去,仍是不敢认。
踉跄的身影后,跟着另一人,温灵雨通过那人的拂尘,确定了他是崔金福。
所以前面这位,步履凝滞沉重、仿若带着醉意的人,真是虞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