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赏雪 ...
-
天气愈发冷了,北风呼啸,在皇宫中肆虐呜咽。进了腊月之后,适逢岁末,大祭频繁,虞珣又要打理朝政,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一早,银雪簌簌,自天际纷扬而下,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不出一个时辰,偌大的世界变得银装素裹。阖宫的宫人皆探着头,朝各宫窗外看起了雪景。
主元殿里,虞珣刚刚召见了几位朝臣,谈论了岁末各地进贡事宜。总共商榷阔谈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说得虞珣口干舌燥,待朝臣都退散出去,他才唤崔金福进来添茶。
崔金福笑意盈盈地进了主元殿,身后跟着两个提着茶具的小太监。小太监将白玉案上的旧茶具撤下后,为皇帝换了一套崭新的,都安摆妥当,才在透白的玉茶盏里倒上了茶水。
“陛下尝尝看。”
虞珣抄起茶盏于鼻翼下嗅了嗅,茶香清幽沁鼻,再见崔金福一脸等赏的样子,不禁笑问,“是雪水泡的?”
“诶唷,陛下真是圣明。约莫一个时辰前就下雪了,老奴紧赶着叫人化了一捧净白的初雪。”
虞珣望向大殿一侧的棉窗,天际雪光透过窗子,莹白了半个大殿。他缓步上前,走至大殿门前,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抹窈窕的身影。
正当时,主元殿外的石阶下跑上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见虞珣正伫立殿庑下,连忙疾步上前叩拜,禀告道:“陛下,初雪方停,太后在鸳鸯池设案赏梅,邀陛下前往。”
“朕稍后就到。”这么冷的天里,难得见太后有兴致,虞珣欣然答应。他谴小太监回去回话,自己转身回到殿中,由崔金福为他披上狐狸皮鹤氅。
皇宫鸳鸯池水面广阔,偌大的人凿池中有一细窄栈路隔着,分南池与北池。栈路正中是一座小巧的池心岛,岛上遍植梅树。小岛一角有一高耸凉亭唤犀山亭,此小岛也因此得名犀山岛。
大雪初霁,天气微寒,宫人便在犀山亭中置了四个提梁脚炉,铜制的炉罩子里烧着炭墼(ji,一声),以供上殿们取暖。
太后先皇帝一步到了,她落座后不久,就有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双袖合十的男人朝犀山亭走来。
此人生的天庭饱满,眉目锋利,他看见太后后,立刻屈膝跪下请安,“臣齐孝安请太后安。”
太后看着男人低垂的头,一丝悄怆于心底掠过,“起来说话吧。”
齐孝安缓缓直起了腰,却依旧低头,垂着视线,“谢太后。”
太后挥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包括芳茹。待一干人退下后,太后才问,“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齐孝安平淡地道,“谢太后记挂,臣很好。”
太后微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记恨我,与我生分么?”
“臣不敢。”齐孝安依旧平静回应,听不出他的心情。
“若非有人在我的寿辰日上,送了我一幅五瑞图,上印了‘齐画斋’三字,我甚至不知你开了画斋。”
齐孝安顺着太后的言语略一回忆,才想起十月前,是有人来他的画斋求过五瑞图。原来是送给太后做贺礼了。
太后又道,音色少有的沧桑,“十多年了。我们都老了。他也走了。”
齐孝安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怔异之色,他垂眉细想,太后口中提及的“他”,究竟是哪个人。
太后知他疑惑,却并无解答之意,她转而道,“我邀了皇帝过来,也邀了其余几人,一会儿咱们赏梅作画。皇帝以前也念叨过,欲请你进宫作画。”
“也谢陛下赏识。”齐孝安躬身行礼。
听对方一句句客套的话,太后不禁苦笑,说着不敢生分,还是生分了。她回忆起少时,他们邻里几人一起玩闹的场景,彼时欢声笑语,哪知数十年后会有如此冷落光景。
不多时,皇帝的肩舆停在了栈路尽头。
虞珣迈下肩舆,缓步沿着狭窄栈路朝着湖心的犀山亭走去。狐狸皮鹤氅更衬他肩宽腰细,他极目远望,只见天地银装素裹,犀山岛上的丛蔟腊梅开得正红,一白一红两相对比下,饶有一番美感。
待虞珣进了犀山亭,才看见亭中立着的另一男人。
齐孝安看见皇帝后,立即下跪请安。
太后介绍道:“这位便是平阳城中赫赫有名的画手,齐孝安。”
虞珣抬眉打量,只见男人应是与太后一般年纪,便尊敬道:“久仰先生大名。”
“臣惶恐。”齐孝安依旧一板一眼地回应皇帝。
太后向虞珣解释了今日设案亭中的用意,虞珣听罢,甚是满意。太后见皇帝眉舒目展,补充道:“老身还请了几人来,一会儿便到。”
虞珣正想太后是如何张罗的,就见亭外栈路上,远远走来几个身影。栈路细长,几个身影并作一列,朝着犀山亭的方向走来。虞珣眯长双目,立即便从那几个身影中认出了他最熟悉的那个。
“温灵雨?”虞珣怔愣,看向太后,“母后也请了她过来?”
“老身听闻,她的兄长温景桑与齐孝安并称平阳城书画双绝。近来京中有幅画作,出价奇高,便是他二人合力手笔,由齐孝安作画,温景桑题跋。老身很是好奇,便连同温灵雨一道唤来了。”
虞珣方才在主元殿看雪时,还在想,他若是能出宫去见温灵雨就好了。想不到,太后竟如此顾及他的情意,当真将她请入了宫中。
虞珣喜不自胜,他上前几步,走到亭边,一双目光只落在那抹施然的倩影上。素白的世界中,他只看得见她身披的青色大氅,目光一路循着她直至她到了自己面前。
待几人上了犀山岛,虞珣才发现,这行人中也有梁玉容。
温灵雨跟在温景桑身后,等温景桑行礼请安后,才请安。低眉垂首间,她眼尖地瞧见虞珣竟佩了她绣的腰带。看着那簇韭菜赫然生在他腰际,联想到宫外起的绣韭菜的新潮。
梁玉容也跟着作揖行礼,音色绵软无比,“臣女请陛下万安。”
虞珣一门心思落在温灵雨身上,也未听清梁玉容的话。他只回应温灵雨的请安,问道:“一路过来可冻着了?”
温灵雨应道,“还好。”
梁玉容咬着唇边,挑目看着温灵雨,她也听闻了,被虞珣宝贝得不得了的那条腰带,就是温灵雨的手笔。梁玉容不禁打量了一下虞珣的腰带,果然看见玄色的腰带正中绣的兰叶暗纹。她在心中嘲笑,这等手艺,也佩织绣皇帝的腰带?梁玉容愈想愈愤愤不平,思及自己精心织就的龙纹嵌珠腰带被皇帝冷落,她便一身不适。
“好了,都落座吧,不必拘束。”太后又命宫人多添了四个脚炉,总共八个烧得旺盛的脚炉座在亭中,就算是冬天,竟也生了暖意。
虞珣与太后坐主位,其余人分列两侧,正中围着石枰。石枰上铺着毛毡和宣纸,以及一应所需的文房用具。
温灵雨坐在温景桑旁边,手上捧着宫人递来的暖手炉。这里虽然是室外,因为手炉和脚炉够烫,冬日也就没那么冷了。
她看了一眼太后,也料到太后设此局的意思。若说赏梅弄墨,只需召见齐孝安与温景桑便够了。太后却有意又邀请自己与那梁玉容一道过来,摆明了就是想让皇帝看看她与梁玉容的区别。
太后提议道,“老身有个主意。不若皇帝先题几个字,再交由齐先生作画,最后再由温先生作跋。”
虞珣听了,笑应,“母后所想甚好,只是儿要在两位高手面前露拙了。”
虞珣虽是如此说话,心中却并无羞意。他以天子之尊书画,就算是墨艺不如这二人,对一幅作品来说,也是锦上添花。他悠然起身,几步踱至石枰之前。
恰当时,梁玉容也忽然起身,音色依旧柔软,“若陛下不嫌弃,臣女愿为陛下研磨。”
本来打算帮虞珣研磨的崔金福见状,立刻后退了一步,等着虞珣发落。
虞珣扫了一眼温灵雨,只见她神色安然地望着自己。虞珣这才明白,太后此番请来两个女子的用意。
一个是他心心念的女人。
一个是心心念他的女人。
太后是想让他明白,什么样的才是对他好的。
温灵雨一早也猜出了太后的用意,她更无意抢梁玉容的风头了。否则,虞珣该怎么看出梁玉容对他的深情款款呢?
两双眸子对视了片刻,虞珣见温灵雨无动于衷,只好移开了目光。赌气似的,他将砚滴和砚台都挪近了些,让梁玉容站得离他更近。
梁玉容受宠若惊,干脆站在了虞珣左手边,就隔着一步的距离。她轻挥着细嫩的手,一边将砚滴中的水倒出来,一边在砚池里研磨。
不消一会儿,虞珣就在青白宣纸的最右题了一串字,“初雪红腊”。
太后见虞珣的字大有进益,对温景桑道,“老身体听说,前个月皇帝去和温先生切磋墨艺了,看来是已有所得。”
温景桑颔首淡笑,在太后面前照顾虞珣的面子,“陛下天资聪慧,一点就透。”
虞珣讪讪地笑,搁下毛笔后,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搓了搓有些微僵的手。虽说几个暖炉一起烧着,手露在外面久了,多少也是有些冷。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齐孝安已迅速画好了遒劲的枝干,再调了红色的墨。提腕落笔间,几瓣梅花便绽放在了宣纸之上。
温灵雨仔细望着齐孝安作画的手笔,不由得暗暗佩服。
轮到温景桑作跋了。
方才虞珣写完题,梁玉容就回到了自己位子,早忘了研磨之事。
温灵雨见温景桑一人伫立案前,主动起身,娴熟地抄起砚滴,往砚池中添了水。她甚至帮温景桑选好一支细毫笔,又蘸饱了墨,直接递到了他手上。
齐孝安见兄妹两人配合融洽,不由笑问:“景桑每次练字都有妹妹照应么?”
温景桑顿住正欲落下的手腕,目光落在温灵雨的身上,“自小她便喜欢看我写字,已有十年了。”
不远处,虞珣听了个真切。本来,他看见温灵雨肯为温景桑研磨,就已经吃味了。这会儿,听了温景桑的话,他更是百般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