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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送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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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一日。
今日晨起过后,望心正帮温灵雨梳洗。锃亮铜镜前,她望着镜中女子的明眸朱唇,打趣道:“主子真美,怪不得叫皇帝惦记在心。”
“怎么突然提起他了?”温灵雨心有七窍,抬眉打量忽出此言的望心。
望心思及皇帝身边的另一人,瞬间又飞红了脸。
温灵雨瞧着她暧暧的神色,便知她是想起魏栖了,笑道,“你若对魏侍卫有意,我愿意帮你提一提。”
“其实,其实我已经绣了香囊给他了。”望心垂着目光,温柔地顺着手上的檀木梳子,给温灵雨通发。
“你手艺好,最会做女红,他一定收好了。”温灵雨忽又想起虞珣说她一无是处,还将她与某个缝了腰带的姑娘比较。心里的郁结还未散去,温灵雨装作漫不经心地对望心道,“不若你教我绣点什么。”
“主子想学女红了?”望心微惊,她忆起几年前,温灵雨尚在学女红的年龄时,分明是对针线花样毫无兴趣,只醉心诗书墨字。
温灵雨点点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幽幽道,“试试看。”
这时候,有小厮来叩门禀报,说是魏栖来了,还带了宫内的赏礼。
望心将檀木梳子轻放回妆奁里,“主子,皇帝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温灵雨看着望心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复又逗道,“听闻魏侍卫来,你瞧你心花怒放的样子。”
不消多时,温灵雨就带着望心一道去了正堂。
魏栖依旧是一袭墨衣,佩剑而立,眉目间尽是飒爽英气。他双手捧着一个狭长的木匣,木匣上刻纹繁复,是上乘之品。
他见温灵雨来了,招呼道,“温姑娘。陛下遣我来送字轴给姑娘。”
“字轴?”
“陛下昨日兴致大发,援笔立就十六个字,望姑娘喜欢。”
魏栖依样画葫芦,重复着出宫前虞珣教他的话。若非虞珣让他这么对温灵雨介绍,他这个习武之人,是断断不会用“援笔立就”这类雅词的。
温灵雨听闻是虞珣亲笔手书,倒是惊讶,她从魏栖手中接过精雕的木匣,遵循礼数谢道:“臣女谢恩。”
“请温姑娘打开看看,这十六字里尽是陛下的心意。”魏栖艰难地吐字,说着这些让他头皮发麻的话。他身为一等侍卫,甚至可以为保护皇帝拼上性命,传情递话这档子事,实在是难为他了。
温灵雨打开木匣,抽出精裱的字轴,解开了束着卷轴的玄色带子。
正堂里恰有一张雕花长桌,桌上本置了一枚碎花玉鹅颈瓶。待望心将鹅颈瓶挪了开,温灵雨才将字轴搁在了长桌上。
徐徐摊开,横幅渐展,那十六字闯入眼帘。
竟是“温灵雨”名字的出处,温灵雨读到末尾,瞧见了皇帝的大红方印。
“出宫前,皇帝还叮嘱我,要请温姑娘品评他的墨字。”魏栖继续说着。
温灵雨听了,不禁心道,这个虞珣,竟敢向她要评价了。他也不琢磨琢磨,她会是说他好话的人么?暗笑间,女子蹙起纤长蛾眉,不言不语。
魏栖心下疑惑,他忙问,“有何不妥?”
“毕竟是陛下的墨字,能得一幅已是三生有幸。”该给的面子,还是要先给他。
魏栖听不懂温灵雨的话外之意,他想,若是自己回宫后,将温灵雨蹙了眉头等一干细节说出,虞珣定会追问到底。
“还请温姑娘品评一番,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回话……陛下说,他不要阿谀奉承的赞美。”
不要阿谀奉承的赞美?温灵雨不由得在心中愈笑。她方欲开口,忽看见透白的纸窗外,温景桑正朝着正堂走来。她忽生一计,伸手将碎花玉鹅颈瓶提来,搁到长桌上,不偏不倚就盖住了虞珣的方印。
“家兄景桑的墨书是平阳城一绝,不如听听他的评价。遮上红印,免得有失偏颇,正应了皇帝虚心求评的意愿。”
魏栖听了温灵雨的一番话,竟在心中体恤起虞珣了。这个小皇帝看上的女人,一点不好惹。
不消一会儿,温景桑便进了正堂。
魏栖看着来人一双朗俊有神的眼睛,这才一怔,他是温景桑?温家少爷不是痴傻的么?
待温景桑走到长桌前,温灵雨又介绍道,“这位是宫内侍卫,魏栖。这位是家兄温景桑。”
温景桑彬彬有礼地对魏栖点头。
魏栖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磕绊地道,“久仰久仰。”
他的确是久仰温景桑大名了。之前他送温灵雨回府,正赶上徐香扇自缢,温景桑消失。时隔多日,今日他还是头一遭与温景桑打了照面。
“哥,这儿恰有幅字,你来品评品评。”温灵雨微抿着嘴,看着虞珣的墨字,笑而不语。
温景桑先是瞧见那突兀的鹅颈瓶,猜到温灵雨是有意盖住了名字。他扫了一眼字轴上的十六个字,心头一紧。是谁别有用心地提了一幅与她名字有关的字……
再看那十六个字,温景桑老道地发现前四字更舒畅飘逸,一看,就是练过许多遍的。
灵雨既零。
他的心悬了起来,他很清楚写字之人的用心。
温景桑望向魏栖,从魏栖忐忑等待的神情中,登时发现端倪。所以,是皇帝么……
温灵雨见温景桑凝眸许久,都不发一言,心下诧异,正欲询问。
当此时,温景桑悠悠道,“只是一般墨书,字法稚嫩,该是不足廿岁的少年所写。”
温灵雨身子一抖,她还从未见过温景桑如此犀利地品评别人。就算是再不成器的作品搁在他面前,他也都是先绞尽脑汁取其优点,以示鼓励,再捉出不足。
怎么这次不同了?
她有些担忧地望向魏栖,只见魏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望心也紧张地攥紧了拳,替心直口快的温景桑担忧。
魏栖伸手移开了鹅颈瓶,尴尬地,缓缓道,“这是圣上的字——”
温景桑的神色波澜不惊,他轻应一声,见魏栖仍看着他,反问:“所以?”
看着温景桑冷峻的面目,众人皆哑口无言。
良久的尴尬过后,魏栖为完成使命,只有硬着头皮开口,“温姑娘,陛下的意思是,将字画悬在你房内书案前的墙上。”
温景桑听了,皱起眉头。他知道温灵雨住所里的陈设,她的闺房中有一梨花木小书案,就在墨竹屏风之后。如果虞珣要将字轴悬在书案正对的墙上,那岂不就在温灵雨的眼皮底下。
一想到温灵雨要睁眼闭眼对着这幅字轴,温景桑就不能舒坦。
不等温灵雨回应,他立刻接道,“这难办了,灵雨的案前已挂上了我的墨书。”
温灵雨先是一惊,她自己的房间自然自己最清楚。书案前的墙上干干净净,从未挂过任何人的墨书。温景桑为何要这么说,他竟如此鄙视皇帝写下的这十六个字么?
魏栖也愣住,他目瞪口呆地望向温景桑。且不说温景桑与传言不一样,不仅不痴不傻,竟是个比温灵雨还难对付的!他居然敢替温灵雨拒绝皇帝的亲笔手书。
将来皇帝若娶了温灵雨,那不仅要对付伶俐的皇后,还要对付刁钻的大舅子……
魏栖想也不敢想,他已经料到回宫后,虞珣那难看的脸色了。
……
入夜,崔金福候在主元殿外,听着殿内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声音振聋发聩不说,且已陆续响了半柱香的工夫了。崔金福替主元殿里头的魏栖捏了一把汗,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好在皇帝今晨没有遣他去温府送字轴。
主元殿里,精致铜镂中的熏香幽幽地燃着,香气扑鼻。层层玄色纱帐之后,是魏栖俯首低眉的身影。
隔着白玉嵌金的书案,魏栖不敢抬头去看虞珣冰山般的脸。贵气的白玉书案底下,已经堆了数不清的折子,都是被虞珣一本本扫到地上的。
虞珣又抄起一本奏折,低眉看了两眼,用小狼毫笔做了批注,而后又摔到地上。
“他真那么说了?那个温景桑?!”
“是——”魏栖无奈,同样的问题虞珣已经问了不下十几遍了。每批一份奏折,虞珣就要问一遍。
“可恶——”虞珣又拿起新的一本奏折,笔尖顿在纸上,再也运不下去。他凝眉打量着自己在奏折上批下的字迹,心问:这些字有那么稚嫩么?
更刺耳的是,温景桑居然称自己为不足廿岁的少年。
不足十五束发的,才叫少年!更何况,再有三月,便是他廿岁生辰。他离加冠礼,也就是三个月罢了!
魏栖斗胆劝慰:“陛下也不必与温景桑一般见识,毕竟温姑娘没觉得陛下字迹稚嫩……”思来想去,这或许是唯一可以慰藉虞珣的地方了。
虞珣听罢,略觉舒心一点,又问,“所以你已经叫温灵雨将朕的字轴挂起来了?”
糟糕……魏栖心道,皇帝还是问起了这个。
半柱香前,他进了主元殿,刚把温景桑的那句品评告知皇帝,皇帝就大发雷霆。皇帝怒气如冲雷,揪着温景桑的评价不放,直爆到现在。若是叫虞珣知道,温景桑先一步在温灵雨房内挂了字,甚至替温灵雨回绝了他……
魏栖额头滚下豆大一滴汗,真不知是首当其冲的自己先死,还是远在温府的温景桑先死。
虞珣皱起长眉,锁着黑眸,盯住魏栖,“你怎么不说话?”
“臣——臣已让温姑娘将画挂起。”
“你有隐瞒!”虞珣一直仔细盯着魏栖的神色,这是陪伴他数年的近身侍卫,他对魏栖的一应表情,了解得很。
魏栖连忙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不凑巧的是,温灵雨的书案前已经挂了温景桑的草书了。”
“几个意思?”虞珣蹙眉,那他的十六字行书呢,挂去哪了?
魏栖只好继续坦白,“陛下的行书可能——可能被挂去偏——偏——房了。”
“偏房?”虞珣立时甩了手中的毛笔,笔尖的墨汁顺势飞出几滴,突兀地溅在干净的白玉案上。
他一介天子,赐她亲笔墨书,竟被她挂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偏房里。虞珣气得哆嗦,怒意发作间,他猛一挥袖,扫翻了书案上的笔筒。
噼里啪啦的响声又起,崔金福紧闭着双目,在殿外听着。他暗暗念叨,“魏栖啊魏栖,你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