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静息》钱十三

3、第 3 章

　　进山第三天，宁风躺在小竹床上烙饼——翻过来，滚过去。
　　阴沉的眼睛扫射过高高的天花板，伸光脚踢踢墙壁，干净得一尘不染，连一丝丝蜘蛛网都没有。
　　房间里熏了艾草，不但没蚊子，山寨里的臭虫蜈蚣什么都一概不见。
　　又滚一圈，脸埋进枕头，粗棉布的清香……是白天晒足了太阳的暖，还有淡淡的香皂味，一股青绿的香蕴在其中，是山里特有的植物的味道。
　　恍惚地神游，脑中就想起了程子淦说的米多的爸爸妈妈。
　　安小虎，这个即使是摄影专业的他也很难记住的名字。多年前的一组苗疆照片惊艳了大众一把，镜头里青翠欲滴的丛林，金光灿灿的夕阳，一身蓝布的苗族老人，满头银饰的少女，精致小巧的苗家花轿和散发着泥土、阳光味道的苗家新娘；说是他激发了近年大众对少数民族风情的向往都毫不为过。
　　一个汉语都说不流利的苗族青年，拿着一架几乎是最廉价的胶片相机，赤着脚在百里山陵之间行走，拍出一幅幅撼动人心的画面。
　　宁风能够想象是多少“专业”人士受了他的影响，拿着昂贵专业的长枪短炮进山来，用他们汉人的眼光拍出更多更多“少数民族风情”的作品，无论数量，画面质量，都不是那个安小虎能比的。于是这真正“原汁原味”的难得作品却渐渐没有市场了。
　　一个进寨子的女记者遇到安小虎，却再不想走。米多的妈妈就这么留在了苗寨，坚持同安小虎住在最深山的几乎是原始的寨子里，给苗民当起翻译和教师。
　　上海的大小姐一颗心虽是彻底留在了苗疆，二十多年大城市里养出来的身子却吃不消了。寨子里医疗条件有限，生下米多没几年，就香消玉殒。
　　安小虎一次出外采风，被毒蛇咬中大腿，死在丛林深处，半个多月才被发现。
　　据说已经烂得没能给儿子留下什么东西了。除了一台锈蚀的相机。
　　米多被爷爷带大，汉语苗语都很流利。安大爷年纪大了，干农活吃力，后来就开了寨子边缘唯一一家民宿旅馆，偶尔接待进寨的人。
　　咳，好像……又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宁风把脸埋在松软的大枕头里糊里糊涂睡过去。

　　一行四个人渐渐就习惯了子息的存在。
　　早饭，吃他的，午饭，吃他的，晚饭，吃他的，有时候子息跑到拍摄点来（不管在哪里他都找的到！），在旁边一蹲整个下午，安安静静地看。
　　模特大人有点小别扭，久了也就自在了——看吧！给你丫看！爷这副身材，亏一点不收你钱吧！
　　反正重要的是宁风没说话，两个副手就乐得养一只乖巧能干的土狗在旁边看装备……
　　宁风不说话，因为他自己把自己烦得不亦乐乎。明明就是计划得很周详了的拍摄，风景可说比预料中更美，可就是怎么整怎么不满意。
　　宁风在行内拍人像是有一手的，要不也不会有公司开不菲的价格请动他给一个普通的明星拍写真。宁风一向以为，拍人像模特同摄影师一样重要——那人和人之间的互动，默契，微妙的一些情愫，眼神，都需要大量的交流和一些些……算是灵感的东西来捕捉。
　　张林是个浮躁不靠谱的家伙。这也就算了。从前不是没遇到过，更需要摄影师的努力。
　　他只是不想承认……是自己定不下心神来吧。
　　“宁叔叔。”子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他后面，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唤。
　　“唉。怎么了？”宁风缓了缓僵硬的脸颊，和蔼地说。嗯，叔叔……？悲哀地想，自己好像还不到三十岁……
　　“喏，见你每次都一个人在这边坐这么久……不渴么？”说着一杯清茶递过来，“都要被他们喝光了，我特意给你拿小壶留着的。”
　　宁风嘴角微微翘起，抬起手指接过：“谢谢。”
　　青年修长的手在杯壳上与少年微烫的手指略微交叠，又很快抽出。
　　安子息微微笑着望着他，还是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宁叔叔，能给我看一下么？”
　　“什么？啊……哈。”宁风一瞬间失神，才反应过来小狗望着他的机器露出了要流口水的样子。“行呀，喏，过来。”
　　觉得他好像随时会长出尾巴来摇呢。
　　轰隆——
　　是这个想法太罪恶了吗？！
　　一滴水，两滴水，先是疏疏的，但是没滴雨都货真价实的有花生大，渐渐密了，很快就大起来。
　　“他MAMA滴怎么说下就下！”那边厢程子淦跳起来一声大吼，抓起地上塑料布就扑过来：“老大，别发愣，罩住机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衣服！快去收我的衣服！”张林跺脚叫起来，丹丹也手忙脚乱地在一堆乱七八糟杂物里找伞：“糟糕，这雨下真大——”
　　面前少年全身先扑在相机上，程子淦抓着塑料布扑过来之前都没怎么湿。子息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腰在大雨下瞬间湿透，颜色加深，紧紧包着臀部和大腿。程子淦包好不能湿的机器，子息帮不上什么，提着手站在一边，头发上水滴下来，像只小狗一样一阵猛摇，摇得水珠飞溅。
　　“宁老大，求你了别发呆行不？不帮忙也别杵着这，你个大，碍眼！”程子淦恶狠狠地拐了宁风一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