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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3.称之为天谴 ...


  •   白蔹回到离垢堂的时候不过是清晨,此时一路上不见行人,即使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也不至于让人看到失态的模样。卧室太远,眼下怕是走不到了,一头扑进书房,回手“砰”的一声摔上门。好了,吐出咬在唇边的一口气,总算是与世隔绝,一人独处,不用强作出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他就地坐下来,背靠在门上。因为在赌局中太过紧张,骤然松懈,现在手脚冰冷,浑身酸软。
      门板的凉意带来些许舒适感。
      尽管如此,仍然很不舒服,不光是因为汗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还源于渐渐蔓延上来的疼痛和灼烧感。于是他自嘲地笑笑,无奈地蜷缩起身体,做好抵抗的准备。
      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滋味是十年前,他年纪还很小,以为自己要死了,连痛带害怕,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吓得在养父母面前哭天抢地。如今已经习惯了,虽然仍然会觉得难受,却只是当成完成一件任务所必需忍受的过程而已,想起小时候的情形,不会自怜自艾,只觉得可笑,像是在看一个故事。在忍受了绵长的痛苦之后,解脱的瞬间仿佛获得了飞升般的快感,灵魂从□□中逸出一般的疲倦感令人沉溺,他甚至享受于这过程,爱着这痛苦——当华原大陆的诗人吟出“偶然小病亦神仙”的诗句的时候,当欧罗巴的诗人诺瓦利斯说出“完全的疾病是享乐,而且是更高级的享乐”的名言的时候,恐怕就是抱着同样的心态。
      不过,这痛苦的来源并非疾病,也非外伤,而是更为不祥的东西。就像是驻藏在空心观音像中的鬼怪[注1],怀抱幼儿涉水而来的姑获鸟[注2],遮掩在殿角的阴影,压城欲摧的乌云,让人不觉畏惧,只觉不祥。
      傍晚从茱萸的密州阁里出来,腰里扎着纱布的青牛精神倍觉愉快,一路送走白术。等到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依依不舍的青牛才想起这一整天都还没有见到自家先生的人影儿,纳闷起来。
      “先生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吧?”青牛喊住一个在离垢堂学习的术童子问道。
      “在离垢堂里面能出什么事呢?”那个术童子正在背很难的咒语,不耐烦地回答道。
      “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先生,”青牛困惑地说:“即使是因为昨夜通宵不眠在补觉,这个点钟也该起来了,他肚子不饿么?难道在玩绝食?”
      “绝食也没什么大不了啦,”新进成为白衣术士的一个学生翻看着一卷书,不紧不慢地说:“术师在修行中进入禁食的状态很常见,您就不用疑神疑鬼了。”
      青牛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神色一正,穿过走廊,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上次循着花香进入的书房,此刻紧闭着门。
      “青牛法师!”白衣术士在殿外补充了一句:“如果先生真的是在修行中,你突然破门而入,反而容易出事呀!”
      青牛脚步微微一顿。不过还是担心占了上风,他试着推了推门,门不动。于是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普通的木门在他的蛮力下向内微微凹陷了一下,随即因为木料的弹性恢复原状,原来是从里面锁上了。
      “先生您在吗?”青牛大喊了一声,也许他自己觉得气势还不够足,但在别人耳中听来一定已经是声震屋瓦了。
      没有回应。青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屋内动静——屋内并没有动静,又似乎有微弱的应答声,他不能确定,这似有若无的究竟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听。
      “先生!您不答应的话,我撞门了!”于是他又喊了一声,气势比前一句更加饱满。
      “先生!我是青牛!”似乎是怕白蔹日后会找别人索赔似的,在撞门之前,青牛居然还先报上自己的名号,然后耸起肩膀撞向木门。
      原来以为白蔹在门上施了什么法术,青牛并没有用十分力气,而是留着余力准备撞第二下,不料只这一下,整个门框应声而倒,哐啷一声跌向室内的地板,木屑飞溅,青牛自己毫无防备,一脚踏进屋内,几乎闪了膀子。
      左右看看没人,他正要转身,觉得脚下不对劲,一低头看见倒在地上的门板,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暗暗埋怨自己太冒失了,把门都撞掉了,等回头又要挨批;无意间定睛一看,更是吓得心脏骤停——被压在倒下去的门板下面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家先生?!因为这个念头太惊悚,青牛一时不敢上前查看,定了定神,才挪开脚,蹲下去,一手把门板抬起来。
      白蔹本来是靠门坐着,因为受不了痛蜷着身子,他本身极瘦弱,因为青牛这一猛撞,连门带人被撞得飞跌了出去,此时的状态今非昔比,被随之而来的门板扇得仆倒在地——更郁闷的是,风风火火踏进屋里的青牛立刻就在门板上补了一脚!点儿背之事,无过于此,本来打算阻止青牛的白蔹,只觉得种种剧痛铺天盖地而来,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眼前就全黑了。
      “先生?真的是您?”战战兢兢地把面无人色的上司抱出来,青牛疑惑地问:“这次不是幻术?”
      没有回应。本来应该做出回应的枯白嘴唇上占有红色的血迹。
      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头发像乌檀木一样黑,肌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鲜血一样红艳”,此刻这诡异搭配的出现在真人的脸上,即使白蔹五官秀丽,看起来也与美貌全然无关,只剩下凄惨诡异。
      震惊之余,刚刚从密州阁绑了绷带出来的青牛不得不再次原路返回,而且还多带一人。
      “是不是被我弄伤了?”在茱萸诊疗的同时,青牛懊恼地咕哝着,“先生平时比狐狸都精,我怎么知道他这次居然毫不防范……”
      茱萸摇摇头,脸色很不好看。
      “没受伤?”青牛先是一喜,随即又黯淡下来:“那这个样子,是生病了么?是不是太累了?昨天中午一直到今天他都……”
      “青牛法师,”茱萸抬起头:“他现在体温不高脉搏不快,如果做一个体检的话,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各项指标都会达标。当然,除了体重过轻之外。”
      “那血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
      “你这棵树的木头脑子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和人类的体能差距呀,他被你那样撞飞踩倒,不出血才怪……”
      “那就是没关系了?”青牛笑逐颜开。
      “正相反,很麻烦。”茱萸脸色铁青地说:“你是妖怪出身,应该知道‘术反噬’这种东西吧。”
      “您是说……天谴?”青牛失色:“那不是出现在妖怪身上的么?”妖怪天生具有妖力,却难以学到法术;如果妖怪用不正当的手段盗取法术,本身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驾驭,一旦使用该项法术便会遭到反噬,犹如万箭攒心刀砍火淬之痛,法术越强,痛苦越深,除非弃术不用,否则循环往复至死方休,乃是天神为了杜绝妖怪作恶的“神咒”之一,被视作“天谴”。蓬莱术师是最正统不过的习术者,怎么会遭到“天谴”?
      茱萸叹一口气:“心怀恶念,或者不走正道、不遵天意的人类,有时也会遭到这种报应,可以说是法术的‘走火入魔’吧。”
      “您是说……”
      茱萸看着青牛,正色说道:“因为无伤无病,所以无药可救,只能等待自行恢复。术反噬是罪恶和背叛的标志,因此不论负担者如何痛不欲生,皆被视作罪有应得,无人怜悯。如今出现在术师身上,十分不祥。阿连出身微贱,来历不明,若是被人知道,百口莫辩,他的名声可要一落千丈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你若是爱惜他的前途,请不要宣扬此事。”
      “我是说……”青牛插进话来:“他果然是干了坏事的,是不是?”
      “究竟是什么原因,你自去问当事人吧。”茱萸冷声说道。
      青牛走进去,只看到白蔹在蛋青色的床铺上侧躺着,像小孩子似的蜷起来,上齿紧紧咬住下唇,明净的深琥珀色眼睛平静地望着他。这姿态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身边那棵枯黄的小柳树,人类的身体真的是既瘦小又脆弱。
      “您……”
      只说了一个字。
      他怎样也问不出口。
      “您从前做了什么事情?”“您为什么会招惹天谴?”“您因何获罪?”哪一句都无法如此率直发问。结果出口的话竟然变成了:“我太冒失了,真是抱歉,我应该先敲门,我不应该闯进去……”
      “在我面前、遮掩心里的想法、有用么?”白蔹垂下眼睛,断断续续地反问。
      “……”青牛有些不快。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停一停,低声说:“我也不能讲。”
      面对如此生硬的拒绝,换个脾气硬的人真要拂袖而去,亏得青牛憨厚,也很有些头撞南墙的感觉,叹一口气,闭上了嘴。看向窗外,夜幕降临,一片昏暗,远远传来归鸦的叫声。于是万般无聊地想,居然这样又过了一天。

      [1]观音像中的鬼怪:空心之物易有鬼怪进入,连观音像都不能幸免。
      [2]姑获鸟:因生产而死的产妇的幽灵变成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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