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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轻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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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也很长,前后多出了一个多月,京城里的花儿似乎都开不尽了。空气中弥漫着甜甜腻腻的味道,让人闻着格外想睡觉。三月的阳光,是那么的晃眼,照在头顶,懒洋洋的。厚重的衣裳渐渐地退去,让包裹许久的身体释放出来,那种快意,久违了。
十八日万寿节那天,仔仔又被留在了宫里。德妃跟着康熙混了这么久,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因为四阿哥找了理由不让弘晖进宫,她便使了手段,让四阿哥乖乖地把弘晖送了回去。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要读书么,也不是就四贝勒府上有先生,宫里的先生也不会差。我已经跟皇上说了,让弘晖跟他十六叔十七叔一块儿上书房,禛儿可还有什么意见么?
我就想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四阿哥即使还有意见,也不敢惹他老娘不快了。
也是,堂堂一个贝勒爷,自己的儿子都由不得自己管教,挺憋屈的。回了府,他还是不痛快。我只好打趣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那啥……说不定皇上也挺喜欢弘晖呢?
他见我没把话说满,想了想,也就放开了。
再说德妃想的这法子也没什么不好。仔仔一个人在家是挺孤单的,总说跟十六叔十七叔那点淘气捣蛋的事儿来听。李氏三十四年生的那个女儿元荷太安静,安静得时时让人忘了她的存在。仔仔那小子屁股挨着凳子就觉得扎得慌,跟这个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姐姐也玩不到一块去。也不知道四阿哥对这个女儿用没用过心,生在皇家的女儿,福气总是没有多少的,多半时候是充当了政治筹码。想起九格格,万寿节在宫里见到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人极瘦,跟她聊起,也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总是与想象的不同,心里有些落差罢了。详细的,却也没有来得及问她。
九格格的小名叫阿九,我跟怀珍习惯叫她九格格。因为前头的几个姐姐早殇,到她这儿就成了四公主,和硕温宪公主。那段跟她还有怀珍在宫里打闹的日子,依然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时时闪现,就像那金色的阳光,在水面跳跃着。哪天找个时间去看看她。
十三的府邸,到了暮春的时候,也就快弄得差不多了。我去的次数也不多,不过他还是很高兴。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也没说是四阿哥让我去的,只道是去年你生日,没给你庆祝,这么补上了,也省得你以后老是拿这事儿来要挟我。
十三嘻嘻地笑,四嫂,你大概是不放心微凉兄乱来,怕日后来了我府上就觉得气闷,才跑来指手画脚的吧?
我没好气地瞪他,却也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我跟杜微凉,都惊人地固执,也惊人地相似。往往都是他要风雅,要趣味,要景致,而我要简洁,要方便,要省事。结果一来二去,我们就会为一个小地方争论起来,各执一词,毫不相让。
十三就在一旁,乐得看好戏,“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听你们两个吵一架,我差不多可以少读二十卷书了。唉,可恶的是,决定还得我自己做啊。”说完还做出一脸苦相。
我俩就一致瞪他,而后相视一笑。
其实,这种争论,也未必就是要求什么结果,只是大家的世界观,人生观不尽相同罢了。很像我大学时代,总喜欢跟一个男同学讨论哲学命题。每每争得面红耳赤,还是没有结论。吵完了,书本一合,结伴去吃烤肉,去滑旱冰,那种难得的畅快,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忆犹新。可同学们都以为我俩谈恋爱呢。我俩相视一笑,都在想,跟另外一个自己谈恋爱?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两个人相爱,是要取那种差异下碰撞出来的火花,却不是这种同胞手足般的相似。就像三毛问家里的荷西,你下辈子还娶我吗?结果他说,不。如果真有下辈子,再这样一成不变地重复来过,还不如不过的好。同样的道理,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整天像是照镜子似的,不是也无趣得很?
所以,对于杜微凉,我是释然的。这样想,心里也轻松起来,轻松得有些忘乎所以。
去看阿九的时候,她正对窗梳头,手里拿着梳子,却在想着什么出神。
“怎么这个时候在梳头?”我立在门口笑问。
她见是我,微微扯出一点笑来,唤了一声,“四嫂。”
见她也没说让我进去,就径直走到她身后的桌边坐下,“前一段太忙了,没能早点来看你。怪我么?”
一边的丫头给我上了茶,然后对阿九似恳求道,“公主,您还是去躺着吧。一会儿奴婢又该挨训了。”
她突然睁大眼睛,不悦道,“连你也只顾自个儿,你挨不挨训,又与我何干?”
我就这么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那双大眼睛在她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不协调,没得添了几分刁蛮之气。以前那个善解人意,温婉知礼的阿九,何时成了这样一幅样子。这才过了几日?
丫头没有吭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挥挥手,示意她下去。她这才小步退着出去了。
“阿九,这是怎么了?是小佟对你不好?”
她低了头,轻摇着,“谈不上好与不好。大婚之前,只有我跟他。可现在,是皇阿玛跟佟家。早知如此,不如不嫁。”
我有点意外是这个原因,本以为就是小两口之间的嫌隙,没几日便会消散的那种。听她这么说,看来远不止这么简单。其实恋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却是两家人的事情。单纯的阿九,满心欢喜地出嫁,却没有想过这样实际并且迫人正视的问题。舜安颜最后的结局,是被雍正给解决了的吧?好像就是因为党派的问题。那他是八爷党的?我是因为知道历史,选了四阿哥。他虽不知道历史,可他爹是隆科多,四阿哥一口一个舅舅的隆科多,老婆是四阿哥的亲妹妹,这家伙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啊?大概我的政治觉悟太低,理解不了。
安慰的话,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至少她是勇敢的,敢于去爱,敢于面对,我却是懦弱的、胆小的、固步自封的,我有什么资格?
只得拿她自己说过的话来开解她,“你不是说过,不希望等到年华老去,才发现连那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找到么?”
“是啊,即便是找错了,也得硬着头皮过下去。”阿九脸上露出一点点的羞怯,“四嫂,我有喜了。”
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高兴地搂了她,“那你更该高兴起来,这样宝宝才能健健康康的。烦心的事儿先放放。”
她也抱了抱我,“我也希望能生一个像仔仔一样的孩子,可太医说我身子太弱,必须卧床三个月。都快闷死了。”
我没有说话,心中升起无限悲切的情绪。温宪公主,弘晖,这些名字在史书上都有。可我只希望他们是我的阿九,我的仔仔,仅此而已。如果这些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注定要受伤,要难过,要绝望,那我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爱上那个不该爱的人,也许这样伤痛会轻一些,思念会浅一些,回忆会少一些。人生也不外乎就是这样了,总是不能事事圆满,顺心顺意。
我的残缺论,大概又要遭到杜微凉的批判了。
“四嫂,你跟杜小小是怎么回事儿?”阿九像是随口问我,可我却知道她思量了很久才问出口。
“你也知道?”
她点点头,“你自己还是留意点,不然……”
“我跟他没什么事儿的,你放心吧。”
“不是我不放心,而是会有很多人不放心。”
“你四哥找过你?”
“他找我不是问这个。”
“我有分寸的。”我却也并不关心四阿哥找阿九问什么。
“那就好。”
她又说起怀珍,见过两次,轻减了些许,跟八哥还是老样子。瞧不出来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我只道,两个人之间,如逆水行舟,不是更好了,那就是更坏了吧。同行的两个人,不能携手,就只会相隔越来越远,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意志太累人。直到有一天,后面的那个人便只能远远地望着前面的背影,连追赶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比如我,斗转星移间,我的意志也快要被磨灭殆尽了。
“四嫂,你还是不爱四哥么?”阿九突然又问起这个问题。
想起很久以前的答案,发现到了今天,时间流逝,我却还是那个固执的我。脑中闪现游园惊梦中的那一瞥,曾几何时……等他能入了我的梦再说吧。
“爱与不爱,对我和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答案。
阿九却笑了,“可惜,我还是不能体会你的心境。”
“若真要爱,我倒情愿爱上年少的他。” 我苦笑道。她说得好像是我哪天突然顿悟了才决定不去爱他,殊不知,我却是不想爱,也不敢爱。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忽而明晰起来,是他站在城郊山坡上的样子,那样的刚劲挺拔。
阿九一副吃惊的样子,问,“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虽然脾气臭得不得了,可高兴了也会爽朗地大笑。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轻松。你看看现在……”我努努嘴,没接着说。虽说那样子当不了皇帝,可起码是个无拘无束,潇洒自在的男人。
阿九突然笑意盈盈地,“现在怎么样?”
“现在啊,闷葫芦一个,木着一张脸,谁知道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四哥变得稳重,你也有份儿的。”
我连忙摆手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稳重就这样儿啊?那还是别稳重了。”
“若不稳重,又当如何?”
背后突然传来当事人的声音,吓得我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了。本来就是嘛,我又不是空口说白话。
“不稳重,自然是轻浮。四爷以为自己可还能轻浮?”脑中冒出他嬉皮笑脸搂着花姑娘的样子,嗯,不搭调,非常不搭调。
阿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四嫂,你……哈哈……我还真没见过四哥被人揶得说不出话。你太厉害了。”
结果那人就从门口走了进来,在我旁边停住,突然俯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一脸坏笑地问,“这样算不算轻浮?”
“啊——”阿九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两个,已经说不出话来。
按古代汉人的礼法,这已经算很轻浮了。按满人的习惯,还谈不上。按现代的标准,那就差得更远。可我怎么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被自己老公轻薄的感觉,实在有点怪异。
“四嫂,你脸红了。”
“回吧。”四阿哥若无事人道。
镇定地同阿九告别,答应她会时常来看她。出了门,发现莫儿已经被打发走了,他也没有带着安巴。
怎么会来佟家的?
四阿哥说,找舅舅商量点事儿,听说你在,就过来接你。
我将信将疑,隆科多不也上朝么?宫里说话不方便?还是有心来接我?嗯,被他刚才那么来一下,我的心智突然减半,无法思考。脑子还停在N年前城郊的山坡上。
“琢磨什么呢?”
“哦,想起那年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城郊,自己跑了。后来又回去找我,问你干嘛回来。你答,‘明儿要进宫见皇阿玛,我上哪儿找个人来顶替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现在不也找不到人顶替你么?将来怕是也找不到了。”说着他还笑起来。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接着装聋作哑。
“走快点,”四阿哥说着便很自然地伸手过来牵了我,“带你去吃芥末鸭掌。”
“啊?真的?”我的口水呀……
要是被轻薄之后都会有这么美妙的补偿,我倒是愿意他多轻薄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