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清秋》地狱VIP

8、偶然

　　三十九年忙忙碌碌的就要过去了。到了年关府里的事情更多，办礼品年货，各院置新衣，除尘扫院子……上上下下忙了个把月，一直到了小年，才歇下来。因为四阿哥今年赚了不少钱，我给丫鬟婆子管事小厮全都换了新衣。四阿哥平时挺节省，这时候却也没多的话，由着我操办。也是，一伙人穿着簇新的衣裳，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瞧着也舒心点。府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就连平时瞧着不怎么顺眼的李氏，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碧格格总是个老实巴交的样子，对我，她没有格外亲近也没有刻意疏远，这样我倒是喜欢。
　　什么都好，只有一个人不让我安生。仔仔囔囔着要一百个不重样的兔儿爷，已经持续好几天了。那家伙中秋的时候就闹了好些日子，被我拖着，后来注意力全盘转移到月饼上，就忘了兔儿爷的事情。又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了，吵着闹着非要买。可过春节哪儿有卖兔儿爷的？
　　“不行不行，额娘本来就答应我的。没有买的，你给我做。”仔仔赖在地上坐着，不肯起来。
　　“我给你做？把你额娘拆了还差不多。”我瞪着他，不打算妥协。他跟德妃呆在一块儿时间久了，发现这招很管用，于是就拿对付她的招数来对付我。看来四阿哥说得对，以后得减少进宫次数。不然这还得了。
　　“额娘说话不算数……”
　　“我说的是中秋节，现在是春节。想要就等明年。”
　　小家伙突然抬手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此举纯属表演性质，就笑着说了一句，“四爷吉祥。”
　　仔仔猛然收声，赶紧爬起来看向门口，发现竟然没有人，于是转身扑向我，大喊着，“额娘你骗人！阿玛根本没来！”
　　“那你还要一百个兔儿爷么？”
　　他想了想，怕我一个不爽找了他阿玛来治他，点点小脑袋，“不要了。不过，额娘上次给我画的大力水手，再要十篇。”
　　“啊？”我听了眼直晕，天知道我就记得那么一点儿，还是为了哄他吃青菜才编的。得，接着瞎编吧。
　　见我有所犹豫，他赶忙说，“不行啊？那就……”
　　“行。明天交货。小阿哥是不是可以去上课了？”
　　“都过年了还要上课啊？”
　　“这事儿你别跟我说，找你阿玛去。”
　　“那我还是去吧。”
　　嗯，四阿哥的旗号一如既往地好用。
　　整整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我都在跟大力水手和他的女朋友搏斗。唉，这个工作不怎么适合我，应该找十三来。他画画好。想着顺口就叫王顺儿，没人应。才记起来王顺儿被四阿哥借调了。十三好像说过今天要去木材店。看看天色，适宜出游。扫一眼身上的衣裳，太惹眼，换掉。
　　带着莫儿一路逛过去，发现自己已经十年没有感受过这种人挤人的气氛，这都快赶上徐家汇地铁站了，摩肩擦踵的。那些从人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儿让我顿时感觉被陌生的气息包围，很不喜欢。看来是在深宅里关出来的新毛病。
　　到了木材店，见大门半掩着，心想这十三阿哥的排场也不小嘛。邱掌柜出了名的是钱他就赚，这会儿倒关起门来了。推门进去，果然见十三正专心研究什么呢。旁边还站了一人，却是杜微凉。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
　　“四嫂？你怎么来了？”十三突然见我惊讶道。
　　“寻你呀。”
　　“有事么？怎么不叫王顺儿来？”
　　“王顺儿被你四哥叫去了，我也想出来透透气。杜公子，好久不见。”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礼。
　　一边的邱掌柜满脸堆笑地道，“原来这位就是四福晋，久仰久仰。”
　　“嗯。”我也没打算跟他多说话，只是应了一声，又转头对十三，“什么时候完事儿？仔仔有事找你。”
　　“仔仔么？这就完了，四嫂等我一会儿？”
　　我点点头，在一旁看着。
　　十三明年才满十五，还不到开衙建府的年纪。可他跟康熙说，在宫里呆着总是触景生情，想起他额娘，也就早一年么，康熙也就答应了。想必是看十三这大半年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难得主动说想自己弄府邸。十三平时学的东西挺多，文史、书画、中医、骑射，可这土木工程却是没有底子的。虽说府是早就建起来的，但细致的分配，布置，厅堂内的一桌一椅，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很要经验的。他倒也不怕难，说实在不行了，找人帮忙嘛。
　　“四嫂，四哥府上都是你弄的吧？”他突然抬头问了我一句。
　　“怎么？想拉我做壮丁啊？别想了，我不做那费神的事儿。”
　　他听我这么说，也没理会，又对杜微凉道，“你那些苏浙园林的趣味好倒是好，就怕弄出来太柔了，少了点刚劲。四哥府上你也见过，都是实用为主，多的一点没有。能不能将两者糅合起来呢？”
　　杜微凉点点头，“应该不难。到时十三爷请四福晋帮把手，参谋参谋。”说完往我这边看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目光却是平稳柔和。
　　十三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招牌笑容。
　　我不悦道，“哎，都说了我不做了，怎么有人当我是隐形的？”
　　十三一脸痞气道，“我请不动四嫂，自然有人请得动。”
　　我瞪了他一眼，“完事儿了就跟我回去。”
　　“得令！”
　　见他那个笑逐颜开的样子，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只是跟杜微凉说了声再会，便带着十三回府。十三一路上讲着一早出来碰上杜微凉，原来他是苏州人，对这些园子山水的，很有见地。于是就请他帮帮忙，杜微凉倒是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这两个人能扯到一块儿，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十三的性子随意爽朗，凡事求真，跟一般的人以为的皇子不太一样。能准确阐释“皇子”二字的，也就只有老九一人了。而杜微凉大概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完美主义，听他的戏就知道，哪有人能将昆曲唱得如此夺人心魂的？还不是将自己整个都溶进戏里，直到自己变成了那个杜丽娘。估计做起事情来，也是吹毛求疵，不到最满意誓死不罢休的。
　　等十三见了大力水手的尊容，表情古怪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难看？”
　　“我画的，能好看么？”
　　“仔仔喜欢？”
　　“他说再画十篇。”我敲了一下十三的脑袋，“不然我叫你来干什么？”
　　“有故事么？”
　　“你自己编。”
　　“四嫂……”
　　“十三叔？”我扬起声调。
　　见十三苦了一张脸，画着大力水手版的水浒传，自己就先乐起来。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老十三哪。第二天仔仔看了之后，喜滋滋地问十三叔明儿还有空么？我去找他玩儿。
　　有空有空，他明年一整年都会很有空。我赶紧回答。

　　终于，又是一年。宫里的豪华家宴，府里的家常年夜饭，吃得人快变傻。祭祖守岁贴对子，各家各府串门子，忙得人要趴下。四阿哥永远是那个精力旺盛的工作狂，而我刚想起偷懒的时候，却被十三摆了一道。
　　“我都跟他说不去了。”说着只觉心里有抵触的情绪涌上来，闷得慌。
　　“敏妃娘娘一去，十三比以前沉闷了许多，这回好容易起了兴致，又瞧得上你这嫂子，你怎么好拒绝？”四阿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企图让我去当壮丁。
　　“早知道十三那小子就是要搬出你这个救兵！你以为一个偌大的皇子府那么好弄啊？”
　　“咱们府里不是被你收拾得挺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我就冒火，“就是因为干过这活儿，才知道不是人干的。请个人回来做不就得了。”
　　“请的外人总不如自己人知心，东西摆出来用着也不怎么顺手么。”
　　“爷，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早知道，之前我就什么也不管，自个儿操心去吧。”我说着便站了起来，望望外面的天，想带仔仔出去打雪仗，可这雪还不够大。今年冬天也不知怎么地，雪反常地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庄稼收成。
　　“说吧，什么条件？”他突然转了策略，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若皇上今年还叫你随扈，不许带侧福晋李倩茜！”对于她，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宁可看她在家里对着我愁眉苦脸。
　　“这个好办，本来也没打算带她去。”
　　“咦？那爷要带谁去？”
　　“谁也不带。清净。”
　　“怕是草原上的蒙古格格还等着呢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倩茜说书都说了不下二十遍了。
　　他斜了我一眼，“原来你也关心这个？”
　　瞧他这话说得，不疼不痒的，什么叫我“也”关心这个？我慢慢悠悠道，“爷的这些事情，我多半是不管的。如果爷觉得太自在了有点儿难受，我勉为其难，也可以管一管。”
　　他突然起身，绕到我身后，搂了我的腰，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怎么就是勉为其难了？”
　　我身子一僵，“可不是么？我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他将我扳过身去，跟他面对面，“你究竟是不懂，还是不需要？”
　　我也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退缩，没有半点迟疑，“随爷怎么想，我自己也懒得深究，总之，只要过得快活就好。”
　　“那你快活吗？”
　　他这么一问，我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怎么回答。我快活吗？
　　“多半时候吧。”想了一会儿，只得出这么个答案。
　　“那还有一小半呢？”
　　我就那么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微微一用力，便将我收入怀中，“这样的你，真是让人束手无策。”
　　“爷这么说，实在是太看得起我。”又不是两军对垒，干嘛要有应对良策？
　　四阿哥闻言松开，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了句十三的事你再想想，就迈着大步出门去。
　　想想？再想想也是这个答案。
　　说到底，我只是不想跟那杜微凉碰面罢了。那个人，心思太敏锐，做朋友是省心，很多话不用说他也知道，可我跟他之间隔了太多，弄得不好，是要出问题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本身就没有什么道理。因为不管怎么站，影子都是歪的，那还能希望别人不要说三道四么？
　　我什么时候变成如此懦弱的一个人了？真是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可四阿哥是希望我去的吧，那就去吧，哄他高兴。
　　突然发现想替自己悲哀一下，都嫌矫情，只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如果“自己”早已经丢掉，那还需要替谁人伤春悲秋呢？忽而想起徐志摩的那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也许有一天，要分别，我会把这首诗送给他，因为那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