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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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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九年初冬
穿了薄棉的奶色夹袍,站在窗前写韩缜的《凤箫吟》后半段: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
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
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莫负青春,怎么个莫负青春?又有谁愿意负青春?
浓厚的墨汁,浸染着雪白的宣纸,对比强烈。可惜,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简单的黑白,而是有着太多的灰色。尽管灰色很漂亮,层次也丰富,但过于暧昧,说不清道不明,没有黑与白来得简单明了。
放了笔,唤,老虎,过来。
通身雪白的毛球一跃而上,跨过了砚台,稳稳地落在桌上。刚要伸手去捞它,听见潇潇在外头说,十三福晋来了。
没等我转身,蔓菱就自己撩了帘子进来,“四嫂,你养猫?”声音里的惊讶,传了五丈八尺远。
我摇头,“我们萍水相逢。”这白猫总在寺里窜来窜去,混个脸熟而已。
她无奈道,跟个猫萍水相逢,你可真是有滋味。瞧瞧这身衣裳,这颜色,这花样……
“对过了四十岁的女人,您能不能客气点儿?”我挥手让老虎下去,拉了张椅子给蔓菱。
“哼,我瞧着您挺自在,没有半点怨妇模样。”
“谁说我是怨妇了?”我一笑,“今儿怎么自己一人跑出来了?十三呢?孩子不缠着你?”
“你以为他们放我出来玩儿呢?”
“有事?”
“四哥让我来的。府上出事,四嫂知道吧?回不回,给句话。”她探头去看桌上未干的墨迹,“念春景呢?才入冬,就开始想着春天了?还是有盼头,日子过得不错。”
“你今儿怎么了?”
“我是看不过。你这么将四哥扔下,躲在寺里……”
“等等,他说我扔下他了?”我揪住她的用词,问。
蔓菱抬手托腮,无奈状,“他没说,是我说的。你不过是仗着他心里有你嘛。”
“他同意我在这儿,也不过仗着我心里有他。彼此彼此。”
潇潇送了茶水进来,说,到吃午饭的点儿了,十三福晋要不要留下来。她好准备。
“我哪儿有工夫在这儿吃饭呢?差事办完就得回去复命呢。”
“我也不饿,先说会儿话。”
“是。”
“你去回他,后儿我便回府。还有,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让他先想着怎么答,等我回去,给我答案。”
蔓菱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你们两个是冰块,结果根本是两团火,放在一块儿就燃起来。”
“所以,离远点好。”
她颇不同意地摇头。
“十三爷还得意呢?”
“可不?早些年你就该把莫儿放过去。现在好,该莫儿烦了。”
“我可是闻到酸味儿了。”
“绝没有,真心话。”蔓菱赶紧摇手,“我若真是计较,根本就不会同意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反问。
“为什么不计较?”
她就笑,“他高兴嘛,男人也得哄着。”
“嗯,能这么想就好。”
“你呢?”
“我什么?”我装傻。
“别跟我装了。”
“想开了呀,有人点化我了。”老虎耐不住没人理,窜到我膝盖上趴着。
“佛祖?”
我笑答,佛祖可不管这点破事儿。因为莫儿反问,如果我也只有十年可活呢?其实她说得差了一点点,我还有十一年可活。但这话,是不能跟蔓菱说的。
一个人呆了这么久,总会想明白一些事。以前总以为,孤独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没有人会喜欢与它作伴。生怕自己孤独,也生怕胤禛孤独。所以亦步亦趋地陪着他。但事实是人能够享受孤独,就像享受与人分享一样。以前的很多画面常常在我脑子里回放,才发现世事多半不由人。我与他,无论如何,也是分割不开的了。只是漫长的等待,会使人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做出将来要后悔的事。这样的距离,会更安全。
福宜出事,苏培盛来说过。我拖着没表态,胤禛便耐不住了。
茵茵去找李氏闹,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如何?谁知道?
回去,是要做仲裁者,还是做安抚者?都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心境却绝然不同。我能心如止水,却不能对他人也做同样的要求。因为她不知道,她还要接着失去,一个又一个。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未知的恐惧,显然不会比已知历史好过多少。现在的我,明白一件事。对于结局,无论知道或是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现在的茵茵已经失去了心里原本的那些美好。偶然间听性音说起,她五十六年的时候来过大觉寺。想必是那个时侯知道了程远帆的死,并且明白是我导演了一场戏给她看。不然她不会毫无理智地将蓉格格的死推到我头上,必然是气极了才会说那些话。承认自己背叛,并不是羞耻的事情。爱上自己的丈夫,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她看起来勇敢无比,实则胆小又懦弱。可谁又没有缺点呢?
回府的时候,无波无澜。
胤禛坐在我的院子里等着我,一身深蓝色的团花锦袍,罩了对襟的同色马褂。见我进门,抬眼望,“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应着,走近他,想说一句瘦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起身慢慢道,“本不该催着你。变得这般瞻前顾后,连自己都觉得实在厌恶,更何况你。”
“这算是答案?”抬手去扶发髻上松落的金簪,低头道,“也许我们可以浪费的时间并不多。”
“长住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丝欣喜。
“嗯。如果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他靠过来,轻轻地搂着我,“我一直在等。”
将脸埋进他的胸口,闻到熟悉的味道,说,用力。
他便收紧双臂,微微叹息。我们想念已久的,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我不确定这件事会处理得好,但我会尽力。如果她要一个孩子,你就给她一个孩子罢。”
“敏慧。”他轻唤,将我揉进怀中。
“还有,这并不等于言归于好。”
“嗯。你说什么都好,都依你。”
他做低姿态状,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因为我在想,总有一天他也会知道程远帆一事。以我对胤禛的了解,他绝对会大发雷霆。不是因为年氏嫁他之前爱别人,而是因为他给我机会我不说。他已经怀疑了却一直没去查,就是在等我主动说出来。可我不能说,无论怎么都不能说。我负了他的信任,他是有理由生气的。早晚的问题。
一个一个叫过来问话。
李氏自然是不认的。宋氏耿氏面对我的时候,不敢有半句虚言。钮钴禄氏说弘历还在皇上跟前,若行差踏错不是害了他?言外之意,要出手也不是现在。
又去看了茵茵。
还是在圆明园的时候,说过几句话。逢年过节,我也回来,但都只是匆匆停留。该做的面子活,都做全了。要说体己的话,半句也不会有。
她很瘦,瘦到双眼凹陷下去,眼圈下是重重的青色阴影,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睡好。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平日合身的衣裳也松松垮垮。
屋里的炭烧得很旺。隆冬未至,并没有这样冷。可能心寒。
“在这样一座府邸生活,我早该做好准备的不是么?”她望着窗外飘零的雪,痴痴地说。
我却道,有些事准备了,也不会好多少。弘晖走的时候,他连看都没让我看一眼。做得真绝,可我还得承认,不见才是仁慈。
她突然就尖锐起来,“福宜才不到两岁!他还那么小!”
“人生会有很多苦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其实,还只是开始。不过是开始而已。能不能继续,全在你自己。”
“我并不需要你的好意。我只会更恨你,真的,恨得不得了。”她咬牙道。
“恨我让你好过么?”
她掩面,恨声道,“怎么我都不会好过,所以你们也别想好过。”
“随你。”见她如此,不再多说。离开。
回去的路上,遇见弘时的妻子,燕离。
“燕离给额娘请安。”她微微行礼,乖巧道。
“三阿哥今儿不在府里?”
“嗯,回额娘的话,弘时一早去了宫里。”
“这是要去给你额娘请安吧?外头冷,快去吧。”
“是。”
从她第一天给我敬茶,就不怎么喜欢她。长相很讨巧,一双手也标致,就是眼睛过于机灵,机灵到让人防备。跟李倩茜当年的刻意相比,更胜。总归不是自己的儿媳妇,也不怎么在意。听说弘时与她相处得并不好。李氏也是很公式化的态度。她的家世背景很不错,按理李氏不该是这个态度。
而胤禛对这些,是顾不上的。十四在西藏平乱,威名远震。老康命人立碑纪念,弄得他很有点抓狂,却还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暗地里见过隆科多几回。对待年羹尧的态度上,也有所改变。他就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得忍着。
“小乐子,替我看着点儿少夫人。”
“是。”
我是怀疑她,但想不出动机。坐在前厅喝茶,听见有人问弘时。
“是弘旺么?进来说话罢。”
进门的少年,一身浅棕色衣裳,帽子也没戴,脑袋上都是雪花片子。俊秀的眉目,跟八爷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弘旺给四伯母请安。”他躬身道。
“这么客气?自己一人来的?你额娘怎么放你出来?”我笑问,又叫潇潇给他倒茶。
“不用了。弘旺本要进宫的,想邀弘时哥哥一道。”
“弘时先头就去了,可不巧。”
“那我就不打扰了,该耽误工夫了。”
“行,改日再来玩。”
等他告辞离开,吩咐了人去八爷府上问怀珍。回人禀报,根本不是要进宫,在街上溜了一圈就回府了。竟然撒谎?!这两个小子不对劲。怀珍知道他在我这儿撒了谎,肯定要教训一顿。其实孩子们玩在一处,本没什么。只是想到弘时的结局,就一阵难过。他现在就跟弘旺要好,以后怕不是会扯出什么乱子来。
“三阿哥回来,让他上我院里一趟。”我吩咐小乐子。
这问题少年娶了个问题老婆,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