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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年氏番外 今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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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以为,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洞房花烛,他挑起我的盖头的那个瞬间。我没有低头,我一直在等,那个掀起盖头的人。与他对视的时候,他眼中有那么一点点的惊讶,几乎就看不出来。大概他觉得我不该这样看着他。可我是在希望,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一身喜服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他。
但他转身出门的那个背影,让我吓了一跳。
我太熟悉这个背影。在大觉寺,见过这个背影无数次。闭上眼睛,想,千万不要是同一个人,否则我该如何自处?曾经努力劝说夫人原谅她的丈夫,只因他的默默守侯,一天又一天。就算心里没有别人,我也不能走进他们中间,做伤害他们的事。何况,我并不打算爱其他什么人。
一个人的洞房夜,并没有那样难过。自从二哥告诉我,我要嫁给雍亲王,不能嫁给程远帆,我就已经绝望了。想过要与他们抗争,但远帆跟我说,茵茵,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是久病成良医,若没有你,可能早已死去。我不能保证我们的将来,也不能保证给你久远的幸福,所以我不会强留你。
如果他也放弃,我还挣什么呢?我并不在乎门第,也不在乎生命的长短,只要与他厮守,哪怕一天,一月,一年……
眼泪与烛泪,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隔日面见四福晋的时候,我在想,所有的人都在跟我开玩笑。
为什么在我娘放弃我之后,你们一个一个都要这样对我?娘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爹的事,但他却不肯原谅她。娘抑郁离世,爹便将两岁的我送往京城程家。我几乎是感谢爹的,因为我认识了他,青梅竹马,度过了我今生最为美好的时光。
而二哥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二哥。每次到京城看我的都是高大英俊的他。带给我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甚至会带我去逛庙会看杂耍……岁月逝去,往事不再。他也变了,变得功利,变得陌生。每每见他对四爷恭敬的样子,我就特别恨。他一点儿也不比四爷差,难道就只是因为出身么?
四爷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他拥有常人没有的权势和地位。平日的他,看起来是凌厉的一个人,下人们都很敬他,也很怕他。他对府里的女人都挺好。对福晋,也没有格外的不同。只是偶尔看她的眼神,温柔中带着眷恋。每当他看她的时候,她就回以淡笑,那么自然,纯净而毫无杂质的笑容。福晋并不是那种五官出众的女人,但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宁的气息。她一向穿得很得体,不甚明亮的颜色,衬得她肤色发白。细小的装饰,总在不经意的地方。有时候,她一抬手,就让人发现袖口上藏着的小细节。而有时候,只是在肩头,有一朵盛开的芙蓉,会引来彩蝶翩翩。
他们站在一起,是一双璧人。
我一直沉默着,不与人交好,亦不与人交恶,独来独往。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无非就是如同阳光里的尘埃,飘荡无定所,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惋惜。
在雍王府的第一个夏天,四爷跟福晋去了热河。
莫儿来找我的那一天,很普通。屋外的日光,明晃晃,我就躲在阴凉的地方。想,这个时侯,吃薄荷凉粉最好不过。以前总是跟远帆哥哥一起吃的。他在做什么呢?
“奴婢要去大觉寺,侧福晋想一道去么?”
我看了看她,摇摇头。今天是远帆哥哥义诊的日子,他会在大觉寺。我不要去。去了说什么?
“只是去添香油钱。如果侧福晋不愿意过去,远远地看着就好。”她说话的时候,很委婉。
其实我知道她的意思。但这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有人知道我去了大觉寺,是为了看程远帆,会拿此事来做文章。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天真。
她说,奴婢不会与人提起。
我认识的莫儿,是热情而活泼的。她随时都能说出心中的想法,不太像一个下人。可见福晋的确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而我相信了她。挣扎许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思念。
站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今天的病人不多,只有两三个。很快就剩下他一人,独自坐在桌边,翻看着那些记录。
不多时,款款走来一位粉衫女子,立在他旁边,偏头看他,笑说着什么。
他就侧首,然后起身,替她拂落头发上的一片嫩叶。那个动作,很轻柔。女子的笑靥,在我脑子里放大……这是怎么了?瞬间明白。苦笑。我已经嫁作人妇,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其实他比我大十岁,按他的年纪,早该成婚。程家一直没有提过此事,一直没有……
“要过去问问么?”莫儿道。
“拿什么身份去质问?雍亲王的侧福晋么?岂不可笑?回府。”
也好,我与他,都有自己的归宿。他既然可以忘情,我为什么要死守着过去?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大觉寺。
然而,真正让我彻底改变的,是李氏。她因丧子之痛,迁怒于我。福晋又因李氏的恶言,扇了她一耳光。要感激她么?她有多少是真心?因为我知道要娶我进门的人,根本就是福晋,而不是四爷。是她跟二哥提起,年家的女儿给雍亲王做侧福晋好不好?如果她早知道年家的女儿是我,还会这么做吗?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其他的人,都在看戏。等着看我的下场。
面对李氏的责难,让我意识到要在这样一座府邸生存下去,我不能继续消极。
后来四爷再来的时候,我就不只微笑了。弘昀死了,他很难过。我便说,四爷,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他没有拒绝。
于是西山上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喜欢金钱绿萼,它们半开未开的时候,最美。像是捧起了冬天的寒意,包裹着冰冷的心。
四爷说,喜欢就多种些。
满山的花,在冬日里怒放,香气逼人。置身其中,宛若清梦。
我笑着,在梅林中转来转去,四爷,谢谢。
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锦袍,站在远远的地方看我,说,不用。他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的衣裳,也是蓝色居多。我们都喜欢蓝色。
对于那些传言,我并不理会。我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离他没有太远,也没有太近。他也是我的丈夫,不是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已经成为我的丈夫。尽管他比我大十七岁。
跟他第一次去塞外的那些日子,我是快活的。在雍王府里憋闷了这么久,到了草原上,就如同放飞的小鹰一样,自在飞翔。
草原上的空气,不同于京城,也不同于长江水域。天那样蓝,高而远,云朵像棉絮一样柔软洁白。阳光虽然刺眼,却并不热。男人们狩猎,聚会,摔跤,参加各种比赛。女人们就唱歌,跳舞,嬉笑着骑马去看大片大片的格桑花……草原上的蒙古女孩子,喜欢我的江南小调还有湖北民歌,也喜欢我的饰物,我的衣裳。
晚上他才有空来找我。带着我去散步,看天上的星星。躺在草地上,凝望夜空。静谧,绝美。
“四爷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星星么?”我的声音,随着晚风送过去。
“你大哥知道的很多。我只知道天琴座,那颗最亮的就是织女星。”他低沉的嗓音,很好听。
“天琴座?为什么叫做天琴座?”我很好奇这个名字,并没有听大哥说起过。
他说,“天琴座,也叫做秃鹰座。天琴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里一段关于竖琴的故事。乐师奥菲欧妻子亡故,他非常思念她,于是带着他的竖琴,到冥界,用优美的音乐来感动冥王,带回他心爱妻子。”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玥茵,我可以疼你,宠你,但不会爱你。你明白么?”
“这样已经够了,我要的并不多。”我手里抓着那些青色的小草,锋利的边缘,有些刺手。我怎么会不明白?我的丈夫深爱着他的妻子,不会是我。
回去的时候,我说,白天玩得太疯,有些累了。爷背我吧。
他没有说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背。
那是第一次,我这样靠近他。很陌生的感觉。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气苦而迷人。
我要比你们过得好,比你们都幸福。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恨我爹,二哥,也恨程远帆,甚至恨福晋,还恨这个背我的男人。会有一天,我对他来说只是茵茵,不再是年家的女儿。
听见他唤我,“夜里凉,别睡着了。”
我装睡,不回答。后来竟然真的就睡着了。那样安心。
回府之后,他有时间的话就会带我出去玩。我跟他笑,跟他闹,扯着他的袖子说,四爷,你又输了……我知道他在让我,下棋的时候并不认真,甚至有些走神。
不下了,茵茵唱歌儿给爷听好不好?
好。他放下棋子,抬眼望着我,目光却是聚集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嘴儿轻轻唱呀不说话呀,水乡温柔像那梦里的画
……
嘴儿轻轻唱呀唱不休呀,年华飘过歌声似水流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摇到风儿吹波天凉的秋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鱼儿双双结伴水底游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水乡温柔来到天凉的秋”
我时常唱歌给他听,他总是沉默着,没有说过很好听之类的话。
闷的时候,我会找弘时小娃娃玩,但李氏似乎不高兴,后来也就算了。有次跟四爷出去,遇见一只很可爱的小狗,白白净净,老老实实的样子。
喜欢?
我点点头。
然后它就跟我们一起回了家。四爷给它取了名字叫造化。他也很喜欢它,来了我这里,总要跟它玩一会儿的。
我就说,爷是来找造化,还是来找茵茵呢?
他望着我笑,不过是只狗儿。
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毫无防备,舒心地笑。这个笑容,我记了很久。因为他笑得太少,我自从嫁进雍王府,就没怎么见过他笑。
从他手里接过造化,轻轻地碰触到他的手。很凉。虽然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甚至背过我,但他没有拉过我的手。抬眼看他,并无异样。
于是,我放下造化,说,出去呆一会儿,茵茵要跟四爷说话。
想说什么?他坐在窗边的椅子里,侧影映着屋外的阳光,轮廓炫目。
我摇摇头,低下去,亲了他的唇。果然是冰凉的。
他突然就抓住我的胳膊,一把推开了我。
“怎么了?是茵茵太放肆了?”我轻声问。
“不,是爷太纵着你。”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以为,我们可以再往前一步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望着窗外凋零的落叶,原来秋天已经来了。我还不觉得。
是日,正坐在桌前,整理福晋送我的玫瑰绢花。福晋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总是没见过的。她很大方,送了我不少。
紫灵说,福晋常去教堂,也跟宫里的白先生很熟,白先生可是法国来的。福晋的大哥在广州,那里总有些英国人来来往往的。洋人的东西就是很奇怪呀。福晋上回给您的玫瑰露,也是洋人的东西,是爷从英国人手里换的。
哦。听见有人进来,我转头,“四爷,今天有空?”
他自上回走了,还没有来过。但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眼睛盯着那些花儿,劈头就问,“这花儿哪里来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爷,怎么了?是福晋的,我说喜欢,她就送我了。”
他特别生气,伸手拿过花瓶,“别动不动就问福晋要东西。不是什么东西你都能要的!”
“茵茵不知道这花儿不能要……”我委屈道。我又不知道这花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理会我,转身离去。仿佛他来,就是为了取回那些绢花。
“紫灵,那花儿,有什么不对么?”我喃喃道。
“侧福晋,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后来听说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凶。爷去十三爷府上喝了酒,着凉,病了。
元荷来找我问罪,我才知道,那些花儿,是福晋婚纱上的。
婚纱是什么?
元荷回答,是洋人的结婚礼服。
原来如此。
元荷还是大觉寺的元荷,她对着我呲牙咧嘴,别以为你嫁给我阿玛,就神气了。我阿玛只爱额娘一个人。你少动歪心思了。
我没有,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成为雍亲王的侧福晋。每一个人都希望我这样做。我的父亲,我的兄长,甚至是程远帆,还有福晋。我并不知道那些花儿的来历,若我知道,我不会要的。
元荷受了罚。福晋一向是严厉而公正的,所有雍王府的人都知道。该守的规矩,一定要守,该得的惩罚与奖赏,一样也不会少得。
元荷再来,说是福晋让她给我道歉,而她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们打了一架,用雪球。我想,我不需要她的道歉。所以,她赢了。
四爷开始对我冷淡。我不知道是因为那些花儿,还是因为之前我主动亲了他。他觉得自己太纵着我。纵容么?他只是不拒绝。不拒绝我跟他笑闹,跟他撒娇,他并没有纵着我。
他生病的时候,我去看他。在书房,他拉着福晋的手,冰冷的眼神,让我心里发凉。我并不在意他,可为什么会流泪?
他病了好一段时间,都是钮钴禄氏在照顾他。等他好了,钮钴禄氏也怀孕了。这样好呀,大家去关注她。不要整天盯着年氏怎么怎么。我是茵茵,不是什么年氏。
进宫过年,是让我更难受的一件事情。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得笑,笑得天真,笑得灿烂。我其实不喜欢四爷的额娘,似乎没有儿媳会喜欢婆婆。如果程伯母做我的婆婆,那会不一样吧。只因德妃对福晋冷淡,所以我要去讨好她,逗她开心,哄她大笑。四爷喜欢看见这样的的场面。我迎合他,讨好他。可他说,不必强装笑颜,乏了就回府去。
我偏不,我要笑着,从今以后我都只能笑给他看,绝不能哭。
因为我要比你们都幸福。
烟火升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巨响,震着我的耳朵。
福晋轻轻靠进四爷怀里,他就伸出胳膊揽了她的腰。
我看另外两个,她们也在看我。
很多余的感觉。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的幸福实在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