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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撒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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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九年深秋
“莫儿,你帮我把那件白色的婚纱找出来。”我看着白晋写来的信,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可以做。
白晋老头儿从前年开始带队出去搞测绘勘察,时不时会写信给我。描述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抱怨一下生活有多么艰苦。可从他的字里行间,明明看到的是热情洋溢。他热爱着他的工作。我非常羡慕,我已经对目前的工作感到厌倦以及厌烦了。这样回信给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一个怨妇。
莫儿拿出我的白婚纱,不解地看着我。见我拿着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地将上面所有的玫瑰花剪下来的时候,她就冲了上来,“主子,你要干什么?”她还用了“你”,而不是“您”。
也不理她,接着剪,“你去找件我的褐色丝绸衣裳来,裁成一条一条的,上浆,备用。”见她不动,我又道,“还有深浅不同的绿色缎子,去给我找来。”
“爷知道了,会生气。”
“我的衣裳他生什么气?再说他现在有空生气么?江南钱粮亏空的事情,烦都烦死他了。家里还有个娇美人缠着,没空理我。”
莫儿找着衣裳,嘴里还不停地絮絮叨叨,“依奴婢说,主子就是太惯着她。她不喜欢吃火锅,全家都跟着不吃,还给她找了湖北厨子来;她不愿意闻碳味儿,您将自个儿的熏香送给她。等主子想要熏一会儿,这都没了;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就跟爷贴着耳朵说起话来,没规没矩的……”
“行了,你这张嘴,我早晚拿针线给你缝起来。”
等她弄好,我的花儿也剪完了。
又买了好些做风筝的细竹篾来,一根根截断,再将丝带绕上去。剪成叶子形状的,上过浆的缎子,也找了适当的地方绑好,拿同色的丝线缝紧。顶端是白色的玫瑰花,同样缝好。
拿给莫儿看,“瞧明白了?照做。”
她举着花,好看是好看,可这么多,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我,莫儿,绿衣,元荷,四个人忙忙碌碌地,还搞了一整天。最后成了一大缸玫瑰花。细细地数,有九十九朵。看着那么满满的一盆玫瑰,怒放的样子。很得意。
“额娘还真是好心情。”元荷瞧着我道。
“难不成我要哭么?”我瞪着那丫头,道,“星德都已经在兵部当差了,你什么时候嫁给他?”
“他又没有提过亲,谁要嫁给他?”元荷噘着嘴,冲我笑嘻嘻。
“我是他姑姑,我来提。”
“那您还是我额娘呢,不兴这样儿的,偏心。”
其实很舍不得元荷出嫁,也舍不得她搬出这个府去,独自撑起一片天。但她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那个看雪的小娃娃。
这个话题,找个时间跟胤禛谈一谈。
隔日年氏来给我请安的时候,见着我的玫瑰插花,特别喜欢。
“那就送给你好了。”我毫不在意地道。
她欢天喜地地差人将那一大瓶的玫瑰抱了回去。
元荷跟莫儿知道了,简直想跟我打一架。
“怎么能送给她啊?”
“就是啊!”
“你阿玛要花那样多的钱,才能哄佳人高兴。我一分钱不花,也能逗人一乐。所以我比你阿玛强百倍。”
“额娘!”元荷跺着脚,“您这是自暴自弃!”
听她这话,我终于是怒了,起身严厉道,“丫头,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她知道我真的生了气,便低了头说,“额娘,您知道元荷的本意是在担心您啊。”
我摸了摸她的头,“你回房去吧,额娘想自己呆一会儿。”
“是。”
关上门,也将满地的清秋关在屋外。不管天有多蓝,风有多轻,似乎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抚着手腕上的碧玺串子,提醒自己已经三十有一。抬起手腕,对着光,彩色的碧玺是那样的清澈纯净,没有杂质。每一颗都折射出漂亮的光线来。青绿,橙黄,粉红,纯紫,海蓝,琥珀,银灰……这是胤禛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三十一岁的生日礼物。三十一岁的女人,已经配不起这样缤纷的色彩。可在他送的所有东西里面,我偏偏最喜欢这串碧玺珠子。大概是对纯真的一种向往。这样的纯洁,在人身上已经找不到了吧。
我在深秋的季节里,沉默着,从容地做我的雍亲王嫡福晋。
夏天胤禛去塞外的时候,毫无悬念地带走了年玥茵。再回来,茵茵的心情似乎就是真的好了。跟他说话的时候,会拉着长长的尾音。我知道,如果胤禛有心哄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会做得很好。所以,另外几个女人简直就恨不能生吃了她。可她毫不在意,拿捏着分寸跟胤禛撒娇。胤禛大概吃她这一套。长久以来,还真是缺乏这样一个随心随性跟他闹着玩的女人。
李氏跟他同年,又从很早开始跟他,加上她的性格,是要做大家闺秀的,不合适扮娇痴。宋氏见了他,只会低着头,也不可能。耿氏是还没说话,就脸红了,那样放肆的举动她也做不来。钮钴禄氏,有点职业女性的味道,人家是有大志向的。而我,最尴尬,不是不会撒娇,只是觉得对着他,怎么也做不出来。因为他曾经都觉得我不可能有小女儿的心绪。在过去很长一段岁月里我们都只谈公事,后来才谈起情爱来。相处模式固定了,很难再改。
所以年玥茵的出现,填补了这样大大的一个空缺。就连元荷,他的女儿,也不曾这样跟自己的父亲如此亲近过。
茵茵会伸手轻轻地扯他的衣袖,再跟他说话。会在饭桌上将自己不喜欢吃的芥兰统统放进他的碗。出了门回来,将手里的花环塞进他怀中,只是因为自己懒得拿。去宫里的时候,逗得德妃哈哈大笑,然后就得意地用眼角扫他。甚至会跟弘时闹着玩,争着要他的纸鸢。弘时其实很喜欢她但又因为李氏的原因,也不敢跟她太亲近。胤禛目前只有这样一个独子,故而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多起来。她能哄得弘时高兴,算是很聪明的女人。
而我,讨厌她的一切小动作,她看胤禛时的眼神,以及任何时候胤禛都会回以的微笑。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么?我真以为自己如众人称赞的一样,是宽容大度的四福晋么?这样的荣誉,还真是压顶的沉重。几乎快要被压弯了腰,也就无力再去计较胤禛是几分真几分假了。
他曾说,会努力不使我们之间有杂质,有异物,有隔阂,有间隙。
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并且,就是他自己在做这样的事。他可以不对她好么?可以不回应她的娇嗔么?可以不看着她的笑容么?可以不理会她的喜好么……
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
那他还能保证什么?
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吃醋得厉害,可我终究也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女人。
设想自己从来就没有爱上他,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这样的假设,表示我在后悔。
真的后悔。
后悔爱上他,也后悔将年氏娶进门。
虽然这是一种胆小鬼的行径,可我的的确确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在爱他的同时,失去了很多的本性。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为着他,思量得太多太多。天枰在我们之间失衡了么?我在计较我爱他多一点,还是他爱我多一点么?最终我也要回到这样庸俗的问题上来,像一个势利的商人,计较着每一分每一毫。
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讨厌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地跟我亲近。也许在他看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哪个男人不寻花问柳?相较而言,他简直算作男人中的上品了。他说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所以他依然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做着称职的丈夫。只是在我看来,是不一样的。他无边无际地宠着她,哄着她,由人说三道四,又将我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为了寻求一丝清净,在秋日的晨初,去了大觉寺。那是年玥茵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去的地方。大觉寺承载了她所有爱的记忆与爱的伤痛。而我变得很喜欢,不是因为向佛,只是因为无她。
满地银杏,一丝秋凉。极目远望,漫山红遍。如果心情好的话,这样的景致,还真是妩媚动人。可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这样的秋意,却是满心悲凉。
莫儿跟着我,不说话。
“莫儿,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爱到不能爱’?”
“记得。”她踏着落叶,沙沙作响。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望着远处的一只白猫。它慵懒而颓废,成一字型,赖在石阶上。
“主子一向宽容,不能原谅爷么?”她轻声问着我。
“不是不原谅他,是不能原谅自己。”我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还容许自己深陷,那就是不可饶恕。
她便无法回答我了。来来回回地踩着枯叶,一脸的平静。
“你跟十三,要耗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别学我。”我说。
莫儿却笑了,“奴婢想学也学不了。”
“因为一直坚持着,想改主意却拉不下脸子么?”
“不是。”
“那是什么?”
“害怕。怕得不得了。”
其实,我与她是一样的,深深的恐惧与慌张。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