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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家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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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三的长子弘昌出世。
于是大肚子蔓菱说,瓜尔佳氏有了儿子,变得没有那么难相处。
我却道,等你也生了儿子,她又会变回去,就像孙悟空一样。
蔓菱拍打着我的肩膀,“四嫂,你能不能让我好过一点?”
“你好不好过,得问你自己。是别人能左右的么?”我想说,态度决定一切。又道,“你还算不错了,没有婆婆。”想起德妃看我的眼神,感觉浑身都是窟窿,凉飕飕。我又不能让府里那两个怀孕。胤禛不行动也算到我头上?我还没无理取闹呢,倒让她先闹上了。
“什么呀,她也算我半个婆婆了。”蔓菱身在福中不知福地说道。她不知道这半个,跟一整个儿,有本质上的差别。
还是这一年,十二月初五碧格格生了一个女儿。格外瘦小,头发稀黄。胤禛倒是满欢喜的,时常会抱着她逗弄。也许是在元荷小的时候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于是满腔的父爱便留给了这个女儿。可叹的是,这个孩子竟然没有能撑到四十六年的正月底,就去了。
碧格格为此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胤禛则变得更静默了些。
面对生命的逝去,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是一样的无助和伤感。也难怪这个时候的富足人家要娶很多个老婆,玩命地生孩子了。能养大的,实在很少。到了穷苦人家,那就更可怜。
这个冬天的雪,格外地厚。纷纷扬扬,没完没了。
多年下来,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大清早,坐在屋内静静地烤火,细细地将熟透的红薯剥了皮,递给元荷。我终于也学会耐着性子等红薯熟透。这算是一点点小小的成就,锻炼与自己搏斗的耐心。
“谢谢额娘。”
“客气什么。”我摸摸她的头。
“皇玛法这是第六次去江南了吧?”元荷呼呼地吹着冒着热气的红薯,突然说。
“是呀。”我奇道,“你还记着这些事情?”
“没有,那年阿玛也去的时候,仔仔背了好多的信,那么认真。”
我听着,突然恍惚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额娘,我很想仔仔。”
我笑笑,“傻孩子,额娘也想,可仔仔大概已经去了别家做少爷,好命得很。不劳咱们操心。”
她就望着我,莞尔一笑,“跟额娘在一起,就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怎么?不抱怨我盯着你练琴了?”
她摇摇头,“也只是抱怨一下嘛,我还是会练习的。不然也浪费了月格格的一片苦心。”
我温柔地替她弄弄快要飘到火盆里去的裙摆,“月格格是个不错的先生么?”
“嗯,她很好。严厉的时候,也跟额娘一样。不过平时是很柔和的一个人。”
“练琴实际上是练心,你若不是真的喜欢,那就不要学了。”
她却摇摇头,“我真的很想学,大概不像月格格那样有天资。我开始得晚一些,所以慢。她总说慢慢来,不怕的。她说她五岁上就学着了。”
“那就听她的,慢慢来。”
“主子,奴才有事禀报。”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门一开,便冲进来一室的雪花,寒风瑟瑟。
见他面露难色,我便问,“什么事儿?”
“能否请大格格回避一下?”
“元荷,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给月格格请安吧。”
“是。”
待元荷走了,苏培盛才说,“爷今儿早上发了很大的脾气,眼下独自出府去了。”
“怎么了?”他不是早就修生养性了么?有什么大事儿?
“月枝,她……”苏培盛言语间闪烁着,让我有些不快。
“直说。”
“月枝对爷用了点手段,上了爷的床。早上爷醒来,才明白过来,故而发了脾气。”
我心里一咯噔,面上却是无风无澜,“是么?去请秦月枝过来。”
“是。”
等月枝进门的时候,我基本已经整理好了思路。她战战兢兢的,看来还是怕我。十九岁的汉家女子,生得面如满月,红唇皓齿,肤白发乌,一身豆绿色衣衫,是个清清爽爽的好模样。胤禛也不算吃了亏。
“先跪下吧。”我虽不喜欢专权阶级这一套,但有时候也很受用。
“福晋,请福晋饶了奴婢。”她带着哭腔说,“奴婢再也不敢了。”
“哦?不敢了?你说爷还有可能再让你摆一道么?”胤禛那个性子,没有生吃了她,就算手下留情了。
“是,奴婢一时糊涂,奴婢知错了。”她不停地磕着头,说着知错了。
“那错在哪儿?”我端坐着,安静地看着她。
“不该给爷下药,不该上爷的床,不该对福晋不敬……”
“看来你并没有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看着她错愕的眼神,我接着道,“你是三十五年入府,当时九岁,对么?人是我挑的,我一向信得过自己的眼光,可这一次,算是我走了眼。我将你放在爷的身边,就想过他会收你。你一向本分细心,爷对你可有过不满?”见她含泪摇头,我又说,“爷南下的时候,我也让你跟着,给你机会,为什么不用?”我就是看她老实,所以才放她在胤禛身边。
“奴婢知道错了,眼下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塌糊涂。
“你的错儿在于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也不想想是害你还是帮你?”
她闻言,将头低得更深。
“我并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听了谁的话,只问你一句,还想待在四爷府么?”
“奴婢哪儿也不去,奴婢给爷和福晋做牛做马……”
我打断她,“我若给你安上一个偷盗的罪名呢?”
见她不明白,我便摘下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子,说,“我会因你盗窃福晋的玉镯,当着众人的面将你杖责十板。然后请爷收你做妾。因为你已经是爷的人,说不定会有爷的骨血,我自然不能让你流落在外。但你也别指望爷会对你如何,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你也是清楚的。”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显然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很好,我也没想让旁人明白,那个该明白的人知道就足够。
“无论福晋怎么处罚,奴婢都毫无怨言。”
“行,就等你这句话。”我高声唤,“苏培盛,去召集全府上下,说我有要事宣布。”
“是。”门外的苏培盛答。
不多时,所有的人聚集在正厅,包括胤禛所有的小老婆,府里的仆妇丫鬟,婆子小厮,太监侍卫,厨娘花匠……秦月枝神色凄然,跪于堂中。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事。
“苏培盛,你说吧。”我连话都懒得说,端起茶碗,缓缓地喝了一口。
“今儿秦月枝因偷盗福晋的玉镯,要受家法重罚。大伙儿好生看着,给自己也提个醒。在四爷府里当差办事,该守的规矩,可得记牢了。”
我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道,“执行吧。”
十板子打下去,秦月枝已经支持不住了,却也是一声没吭,挺坚强。
“行了,莫儿,将那玉镯赏给秦格格。”
众人听我话里的称呼改了,都是一惊,不知道我在唱什么戏,但却一句也不敢嘀咕。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响。
“是。”莫儿欠身道,将那只玉镯交给秦月枝。
“今天的事儿,我也不想多说。从今往后,当差办事的,别光用眼睛用耳朵,记得要用脑子。想要什么就跟福晋我直说,我不是小气的人。直接要比偷管用得多。明白了?”
“明白。”
我心里笑,多半还不明白。朝苏培盛看了看,他便说,“行了,散去吧。该干嘛还干嘛,当心着点。”
“是。”众人异口同声。
我想,胤禛那几个小老婆同样莫名。爷身边的使唤丫头成了妾,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她跟了爷多年,现在才被收房这才奇怪。只是她刚偷了东西,挨了打,再被收房,就有点太匪夷所思。
我冷眼看向钮钴禄氏,她还是自如的神色。很不错嘛,有点潜质。
“王顺儿,安排秦格格住到我院子里来。再差小林子去请辛大夫过府问诊。”
“是。”
我起身抬腿,径直回到自己的院落去。
胤禛很晚才回府,一回来便到了我这边。
“你这是唱哪出?”他不悦地问我。
我走近了,替他拍落身上的雪,宽衣,再换上轻便的衣裳。淡青颜色,衬着他白皙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说话。”他有点怒意。
“我做戏是给某些人看,并不是给爷看。”
“月枝怎么就成了秦格格?爷同意了?”
“她是爷碰过的女人,难道要赶出府去?万一有孕了呢?”虽然我知道应该不会有,但我得以此来要挟胤禛。
他果然不再紧绷。
我趁热打铁,“心格格手脚麻利,就让她近身伺候爷吧。若爷觉得不顺心,再换人。可好?”
他狐疑地看着我,道,“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我也不懂自己。”我赞同道。
因为我知道钮钴禄氏的目的在此,便存心让她称心如意。服侍胤禛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娶了小老婆,不好好使唤,那不是白养活了?而胤禛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我偏让她跟着,前前后后地跟着,看他究竟会烦到什么程度。他要是不爽,那就对了。治家严明却宽容大度的那拉福晋就是这么变态地压迫出来的。所以大家看到的都不是事实的真相,因为根本没有真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大概是出于对我的歉意,胤禛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毕竟钮钴禄氏没有犯什么错儿,挑不到毛病。就算她给秦月枝出了主意,秦月枝大可不听嘛。谁叫她上当?
“爷,吃涮锅么?”
“都行。”
我笑着,吩咐莫儿准备去。
等待的功夫,胤禛在看我最近写的字。
“《商君书》?你喜欢商鞅?”
“我只是欣赏他改革的魄力。他说,‘疑行无成,疑事无功。’这话是对的。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这就有点过了。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这种观点对君王的确很有诱惑力。但却表现了商鞅对平民的彻底歧视与不信任。你看这段‘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分明是在说愚者受制于聪明人制定的游戏规则,还隐含‘超人’可以无视游戏规则自己玩一套的想法。我不喜欢法家这种带有高压倾向的思想,其实我也不是很愿意接受儒学的。还有,商鞅太推崇战争。”
法家的绝对君权思想,跟儒家一直是死对头。两种我都不喜欢。想来想去,还是美国人的民主比较靠谱。
“超人?”他总是能揪住我言语中冒出的小BUG。真是讨厌的吹毛求疵主义。
“啊,我胡诌的一个词儿。就是觉得自己天资过人不将他人放在眼里的那种……”
“你今天话很多。”
“是么?”我一笑,“那我不说了。”
“爷倒是愿意听你这些。虽有点不成体统,却是别出心裁。”
“饿了吧,吃涮锅去。”
“心情不错?”
“还行。为什么不好?”
看着他慢慢将白菜叶子送进嘴里,又替他夹了一些。
“你自己吃罢。”他隔着腾腾的热气说。
我说着好,却想,他将来也是会使出高压手段的君王啊。
“胤禛,你说是不是什么人都不可信?”我有些茫然地问。
他抬眼看了我,很自然地道,“我信你。”
可我能信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