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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狗尾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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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张廷玉日渐衰老的面容,有些伤感。还记得多年前,与他初相见。一身白衣胜雪,站在上书房的廊下,腰背挺直,年少静好。
跟皇帝聊完,张廷玉躬身退了出去。
我对胤禛说,“你用张廷玉用得是不是太过了?”
“怎么?于心不忍?”
我摇头,“他本不该是这样的性子,跟着你,真是吃苦。”
又想起十一年他的儿子张若霭中了探花,却被他辞掉,还对皇帝说,“天下人才众多,三年一次考试,谁不希望名列前茅。我已蒙皇恩,若再让儿子占寒士之先,于心实有不安。若蒙皇恩,列为二甲,已为荣幸。”
他一再谦让,胤禛没有办法,只能将张若霭改为二甲。摊上这么个爹,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大概他是自己离皇帝太近,深知个中苦凉,又不便明说,给皇帝您打工容易么?我这一辈子都耗这儿了,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儿子步我的后尘。想到这里,我也只是笑笑,没说出来给胤禛听。这两年因为苗民之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我宽慰他,“什么朝代都有这种事,民族矛盾,地方纷争,谁是皇帝谁当政都是一样的。”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想尽力平复,百姓安乐,不是更好?”
皇帝这样讲,我就只能苦笑。而他的身体状况从十三年春天的时候开始变坏,他不说罢了。
有一次弘历来养心殿,他突然跟弘历说起唐太宗吃丹药的事情。我还疑惑,这吃丹药的皇帝也不止李世民一人,他偏要提他做什么?问他,也只是说日后你便知晓了。
好吧,不问。
多半时候,我总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晨初,晌午,黄昏,夜半……他总是伏案,或是接见大臣,与人谈话,偶尔见见儿子孙子们,考考功课。那样忙碌。
越是盛夏,我越是觉得发凉。其实并没有真实的感觉,心里头的慌乱罢了。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他的死亡。甚至当初面对自己的死亡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惧。
“当初叫你要不去畅春园的,为什么要去?”隔了多年,我终于问起这件事。
“我总是要去看看你的。相伴了四十个年头,若说这人没了,我都不要信。可你偏偏这样硬心肠,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让我习惯。可惜我还是不能习惯。若没有你,我要怎么办?有时候我都在想,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臆想,你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只是我的凭空想象罢了。这就是我先前一再坚持让你还魂的原因。我只想要一种实在。”
他这样一说,我倒是理解了,“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你不住。”他温和地笑道。
这样的一生,即便是有再多的缺憾,我也认了。
他又说,“所以我一定要补给你的。”
这便是下一世的期许了吧。没有辩驳什么,也没有说不相信之类的话,只说,你觉得怎么是好,那就好。
在园子里过了八月十五,宫里头的几个也都过来请了安。圆明园里人来人往,穿梭如流。一时间的热闹,掩盖了将要到来的风雨。隔了两日,他有些吃力,每每睡到半夜,就再也睡不着。
“怎么了?不舒服?”
他微微摇头,“说不上来,有时候觉得吸不到气似的,胸闷,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便知道这是不好的预兆了。我是记得日期的,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索性不说。
“怎么不说话?”
这几年,他问这句话问得很多,因为我多半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有没有后悔?”我问。
“后悔什么?阳寿?”他坐起身来,半躺在床上,“我总不能活千年,终有一死。你也看到了,弘历那小子还算能顶事儿。日后他要怎么着,就算我活着也一样管不了。”
这话倒是实话。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说,“八月二十三。”
他顿了半晌,才问,“是八月二十三么?”
是的。
“那快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你生病那会儿,我就恨不得去替你。这样拖了一年多,还真是折磨。”
我默默不语。
“不就是在等这一刻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看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鼓着腮帮子道,“你是要赴黄泉,又不是升职,有什么可高兴的?”
“升职?玉皇大帝也不肯让位呐。”
还有心思说笑。我见夜凉,便微微使力,关了窗户。
“是你关的?”
“嗯,夜凉。”
“可我觉得气闷。”
我叹气,又将窗户推开,“依你。”
“安心等着,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乱走。若是等不到我,就在清晖阁的水仙盆里呆着,我会去找你的。”
“你这是交代后事呢?”
“先说好,不然怕是找不到。你不是说地界太乱么?”他还笑。
我这是已经没有眼泪了,看他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来的堵,“胤禛。”
“多叫几声,下辈子换个名字,我就听不到了。”
“胤禛,胤禛……”我低低地唤了两声,便无法再开口。
“你知不知道,我记得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他并没有等我说话,径直说,“是在御花园,夏天的阳光那么毒辣,你一个人躲在树荫下,拿着一块冰西瓜,对着西瓜叽咕。”
“肯定很傻。”
“你才不过十二岁,脾气却是很大。”
“我说什么了?”
“离得远,听不真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恶狠狠的表情。”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一直伪装,总得找个什么出口发泄一下情绪。
“可后来的你,没什么脾气,都收起来,不好玩了。”他仿佛还挺遗憾似的。
“也不看看我嫁了个什么人,能由着性子胡来么?”
他闷了半天,“我睡了。”
“好,我陪着你。”
他慢慢躺下,呼吸渐渐均匀。后来的两日,他依旧在处理政事,见了弘历弘昼。
直到最后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意识到,真的是大限已到。
“胤禛?胤禛?”我见他趴在桌上,还以为只是小憩。结果没有回音。又没有办法推他,只得去骚扰苏培盛。等他过来,才知道,胤禛已无气息。泪水从他的眼眶奔涌而出,“皇上。”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是呆呆的。
进进出出的人。
宝亲王。
和亲王。
鄂尔泰。
张廷玉。
乱么?也不算乱。应该比老康去的那会儿好多了。
后来新帝下令将先皇身边的道士张太虚、王定乾驱逐出京城,说,“皇考闻外间炉火修炼之说,深知其非,只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故将张太虚、王定乾等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但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言生事。今将伊等驱出,各回本籍。”同时告诫张太虚等人,“伊等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久为皇考所洞鉴。现从宽驱逐,乃再造之恩,若因在内廷行走数年,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立即正法,决不宽贷。”
听到这些,我才明白,他当初说唐太宗做什么。
据《旧唐书·郝处俊传》载,唐太宗李世民“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时议者归罪于胡人,将申显戮,又恐取笑夷狄,法遂不行。”据此,李世民吃了古印度国方士的丹药暴亡,当时朝中大臣要把那个叫那罗迩娑婆寐的胡人处斩,但初登基的唐高宗担心大唐天子吃丹致死这件事传出去让世人笑话,而将那位印度方士 “放还本国”。
乾隆这么做纯属效仿之,还说什么“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仔细想想,这便是请君入瓮,就是让你相信雍正死于丹药。诸多皇帝都迷恋,雍正也难以免俗。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相比之下,臆想症患者似乎更骇人听闻。所以还是丹药吧。
等了很久,也不知道有多久,才见了胤禛,却不是他五十八岁时的模样。
“为什么你看起来是这样年轻的样子?”
他更疑惑,“为什么你看起来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个女人的样子?”
我惊吓道,“不是真的吧?”
他点点头,“你究竟是谁?”
“你说这于你,无半点重要的。”我跟他打哈哈。
“时间无多,我们得赶紧去排队。”
却遇到了严重的系统故障,说是检修三个月了,也许半年也修不好。
不是吧?那这么多等着投胎的人要怎么办?
旁边一个黑鬼说,“系统一坏,他们正好偷懒,啥也不用做。指不定就是哪个小鬼私自编写程序,故意弄坏的。”
哦,这叫黑客嘛。
等着吧。
“白白浪费光阴么。”有人又开始抱怨了,他就是闲不住。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系统修复了,大家赶紧站好。
“皇帝也没有个特殊人才通道吗?”我被挤来挤去,差点被挤到另外一边去。
他赶紧拉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胤禛,我们的通道不一样,你得放开我。”
“不行,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现在整个阎王殿都乱成一锅粥,群鬼都是迷迷糊糊,完全搞不清方向。结果我们两个愣是被挤到一条通道里去,随着大流往前走。好些鬼都困了三个月,急着去投胎。什么人家已经顾不上了,总比魂飞魄散要强。忽然一片强光照过来,就再也睁不开眼睛。
有尖利的刹车声。
肯定又是出了什么乱子。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胤禛?你在不在?”因为我还能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
“我在。”过了半天才有人应。
突然发现不对劲,四周环顾,黑乎乎的一团,“什么鬼地方!”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喂,那边的胎儿,请安静。不许大声喧哗!”
意识到不对劲。啊……
“胤禛,你现在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我小声问。
“是。”回答的人有点沮丧。
我有点明白了,“我可告诉你,我对给你做妹妹或者做姐姐没有兴趣。都是你!”
“我错了。”
气闷。
这辈子又完了。
我决定永远都不要跟这个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