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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狗尾 上 ...

  •   (一)魂魄

      我其实很不想听政,真的。西北战事,各地民生,官员任免,粮食收成,天灾人祸……几个月下来,听得脑袋发麻。
      作为一个鬼魂呆在不该呆的地方,想尽办法也出不来,这种状况不比做人好多少。
      一直没搞懂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去了阎王殿。只不过他们改了自动化控制与管理,想见牛头马面这种低级别的都还得预约,更别提阎王了。去了之后看大屏幕显示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信息条,不停地滚动,标明谁谁谁走几号通道,其他就没有了,该去哪里,自然有安排。
      那万一同名同姓的呢?怎么办?混乱呗。刚开始使用新系统,混乱是难免的。底下不是有行字嘛,“不甚投错胎的,等下辈子再纠正。”也就是说,没得投诉。得,阎王的规矩他说了算。我这名字,一般不容易混。
      乌拉那拉敏慧,通道号,1590873。
      可我没见到孟婆,也没喝到汤,一路摸到黑。没有询问处,也没个鬼出来解释一下。
      服务太糟糕了!
      总感觉有人在我脑袋上倒水,如果我还有脑袋的话。然后不停地用个什么东西画圈圈。听见有人说,“墨浓了。”
      这才明白,哦,我这是在砚台里呢。谁的砚台?刚才是谁的声音?
      想到这个问题,才吓了一跳,那是胤禛的声音。天……莫不是还在养心殿呢?绕了半天,又回来了?
      然后我就一直在听某人叨咕,持续了好几月。
      这不,又在说陕西巡抚马尔泰,“仰赖皇上洪福,今春风调雨顺?风调雨顺跟朕有什么关系?”提笔就写,“仰赖洪福,这类套话实在没味,朕已再三告诫内外百官不要做迎合虚文,已是口干舌燥了,你竟仍务此道,难道没长耳目吗?”
      骂人没长眼睛鼻子,听不懂人话呢。
      口干舌燥?喝茶啊。
      前两日也是,武格写了句“臣等愚昧,实难辞咎”,被皇帝怒斥,“朕深恶此等虚诈俗谈!若把你这个愚昧之人用为封疆大臣,那么朕的愚昧又怎样讲?”
      挺有道理。
      那还有人敢说自己的不是么?一说起来,就是皇帝用人不善。人人都是精英,这才显出皇帝的眼力。可有人说自己是精英的嘛?这皇帝还真是难伺候。
      等等,为什么他在写什么,我也知道?看来做鬼真是不好玩,想装傻也装不了。
      掰掰手指头,好像已经是十年四月了。
      谁能告诉我,我还要在这个破砚台里呆多久?还有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谁捣的乱?
      “苏培盛,去请张廷玉。”皇帝又发号司令了。
      “嗻。”
      现在已经很晚了吧?可怜的张廷玉。
      等张廷玉来,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军机房的事情。这个时候,还不叫军机处。
      我实在无聊得很,又重新想了一遍投胎环节的漏洞,还是未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廷玉已经走了。突然听见一声敏慧,就应了一声,“嗯?干嘛?”说完连忙捂住嘴,好像没有声音。他叫我干什么?难道知道我在砚台里?
      “也不知你眼下在何处。朕还真想信了那个荒唐梦,可也知太过离奇。”
      原来是自言自语。
      这可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起这个。他偶尔会翻一翻我之前写的那些字条,轻声念,有时默默不做声,偶尔无奈地笑。多半时候都是在工作,工作,没完没了地工作……我知道,这样他就没有时间去想其他,可持续下去身体吃不消啊。
      偶尔熹妃会过来提醒提醒,听不听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了。
      那几个女人的问题,就是在此人面前太柔顺。在府邸时就一个比一个恭敬,最有主意的数钮钴禄氏,但在爷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现在皇帝都做了十年,脾气只会长不会消。他很少在我面前强势,不带代表在其他女人面前不强势。光是摆出个脸子来,就让人吃不消。难怪没人敢对皇帝指手画脚。
      听他这话,难道也是梦见那个小黑了?又是做了什么交易?
      这人间乱,地界也乱,天界更乱。
      看来除非胤禛自己说,或者再碰见小黑,否则我是不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我要继续在黑暗中琢磨多久了。
      某人要去休息了。
      终于。
      独自在养心殿呆着,闻不到任何气味。记忆中,会有龙涎香的味道,可惜现在闻不到。现在的我,没有视觉,没有嗅觉,大概也不会有味觉。根本不用吃东西,要味觉也是浪费。只能听和想。嗯,还能知道他在写什么。
      他走之前写了句什么话,我一“看”,吓一跳,“我觉得你就在我左右。”难道他能感觉到?
      我又尝试了一下,看能不能出去。要出去也得趁他不在的时候出去,免得吓着。
      呃……还是不行。
      算了,坐以待毙吧。不对,我现在已经毙了,不能再毙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要去园子。
      那不是没人在我耳朵边上唠叨了?听惯了他叽歪,要真安静下来,恐怕不习惯。得想点什么办法。不能出去,能不能写字?意念控制毛笔?
      试试看……OK,成功。。。早怎么没想到?
      “带砚台去园子吧。”从现在开始,本鬼自称砚台。
      某皇帝见后,不动声色,压低嗓子问,“敏慧,是不是你?”胆子很大嘛。
      不是……我是砚台。
      他居然在笑,朕知道是你。
      “你很高兴嘛,我被困在砚台里。”我不爽道。
      “朕来想办法。”
      “你要干什么?”等等,他找那么些道士来,莫不是……“你什么时候见过小黑?我是说,那个有黑翅膀的人。”
      “八年冬。”他又说,“朕并未当真,姑且一试罢了。”
      “你们怎么谈的?”
      “我只要四年,你陪我四年。然后我们一起进入新的轮回。”
      我沉默。
      原来如此。
      “你找那些道士来,想做什么?”
      “还魂。”
      “不要!”我几乎是用“吼”的,笔力重得要将宣纸戳破。这种事情违背常伦,做了就是要折寿的。
      “这事儿我说了算。”
      “那我不去园子了。”
      “这也由不得你。”
      “为什么我做了鬼,反而不如做人的时候自由?”
      “我等了这么久,不是让你来跟我作对的。”
      “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怎么没问过?你说你不会骂我。自己不记得!”
      “我说过么?”认真想了想,他是问过的,在十三走后。于是我不说话了。
      “想起来了?那就得听我的。”
      我还是不说话。
      “敏慧?”
      “我现在是砚台,谢谢。”没人规定做鬼还不能耍性子吧?既然做了鬼,还要做人的那些道德干什么?但,附到别人身上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干的。他想都别想。
      “生气了?”
      默。
      “是我心急了些,我赔不是,可好?”
      不好。继续默。
      闻见一声叹息。
      然后我就被迫给带到了圆明园,继续我的砚台生涯。随同的女人,除了伺候的丫头,就只有武云姜,刘谦箬。大概是怕太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什么异常。
      此人除了正经事,就是企图做我的思想工作。
      “坚决不行。你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那好,你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解释不清楚。
      “你要继续这样下去么?”
      我想了想,“我退一步,你让道士想办法让我出来。别的免谈。”
      他等了好半天,才说,“好。”
      不情愿我也没有办法。让他搂着别的女人当成是我,实在太别扭,还不如直接去搂别的女人呢。我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那拉敏慧,不可能再是其他人,即使死了,也还是那拉敏慧。
      隔了几日,他找了道士来谈。
      张太虚与王定乾,那两个神神叨叨的……ok,我现在是个鬼,得对他们尊敬点,否则很有可能就毁在他们手里。
      既然皇帝下了命令,不听就是要掉脑袋的。
      我很想怀疑他们的职业技能,但,他们还真想办法把我给从砚台里弄出来了。
      “我能在白天活动吗?”
      暂时不能。
      “也就是说,白天我还得接着呆在砚台里?”
      是。
      “我现在是什么形态?”
      什么?
      “就是是人样子,还是一阵烟?或者是团果冻……”
      果冻什么?反正不是人样子。你会发现你能穿过别人的身体,大概也不是一阵烟。
      “那究竟是什么?”
      师傅没教这个,一般都教怎么抓鬼。
      默。
      皇帝手一挥,“你们先下去,再想办法。丹药接着炼。还有,小心祸从口出。”
      “明白。小人告退。”
      等那两小人一走,我就问,“你还让他们炼丹药干嘛?”
      “道士不炼丹药,还能干嘛?”
      也是,掩人耳目。炼丹求长生总比借身还魂要道德一点。
      我突然发现,我能看见了。
      “胤禛,你瘦了好多。”
      “别说这些没用的。”某皇帝装清高。
      “那你想怎样?”
      他抬起头来,却找不准应该看哪里,“我只想看你一眼。”
      这么一句话,简简单单,却又让我心软。
      我气闷道,“胤禛,你不要这样。”做了鬼还是会悲伤,太讨厌了。
      现在连我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没有重量,没有形态,只有思维。大概像只蜻蜓,还能歇在他桌上的一小株清香木上。
      看我一眼?怎么看?通过别的女人看?
      NO WAY!

      (二)本我

      严格来说,做一缕游魂要比做人舒服,尤其是地点在圆明园这样的风景名胜。我几乎就能理解八国联军那些鬼子放火时的心情了。这么好的东西,搬不走,挪不动,可不就是一把火么?毫无文化的人,逻辑就是这样强盗与直接。就像是一个色鬼强奸了邻居的老婆,还怪人家老婆太美艳。可在文化人的世界里,这种强盗逻辑还是一样存在。比如,胤禛。他读的书还少吗?但他依然坚持借身还魂的理论行得通。
      更可怕的是,有人自告奋勇来当这个试验者。我一听武云姜竟然说她愿意一试的时候,差点晕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能说什么?伸张正义还是惩奸除恶?况且现在只要胤禛将砚台倒扣,我就活像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精。说自己是白蛇有点美化之嫌,我没有那样风情。几个回合下来,我学会了漠视。做人的时候还懂得的道理,做了鬼就忘了形,以为自己多能耐。修炼了四十年的好道行,差点又滚回到愤青的老路子上去。疏忽。大意。
      皇帝想怎样,那就是怎样吧。谁能奈何他?
      也许时间对于胤禛来说,不只是不够用,他几乎是在争分夺秒。而时间对我来说,充裕到可以数清楚整个圆明园的砖瓦。
      我与他,一直有差距。
      他不自觉而已。
      本想去骚扰小雷一家,但觉得太冒险,放弃。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岁月如歌,便心满意足。好歹胤禛这个爹是称职的。据我所知,雷家的风光一直延续,直至清末。
      现世安稳,是最好吧。
      孩子们的笑声,在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里,显得这样珍贵万分。
      多了生气,多了亲近。
      又一春,杨柳吐芽,寒风斜。熹妃来替他送换季衣裳,永远是明黄,宝蓝,石青,玄黑……他几乎不穿月白。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其实我知道他喜欢白色,曾说,白无瑕,白无垢,这世间有几人能衬得上?不去穿它,只因自身不洁。
      这些年过去,熹妃还是那个熹妃,目不斜视,不求不留。我曾问胤禛,你对她,究竟作何想?
      “此问不作答,谨防有诈。”皇帝如是说。
      我在他桌边绕了一圈,“您现在只手遮天,天命都敢违了,我还有什么可诈您的?四老头!”
      “朕不是死老头。”
      “我说四老头,不是死老头。听不懂人话啊!”
      “你现在不是人。”
      “死老头!”
      “呐,朕说了,朕不是死老头。”
      现在才明白,最最奸诈的那一个究竟是谁。他留我下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我只消用四年的时间,就将以往的四十年全部抹杀。于是我对他说,如果你就此放手,让我重新选,或许我还会回来,嫁与你渡一生。可惜,你不懂得放手。
      他听完只是笑,手里的笔不停。
      “笑什么?”
      笑你。
      我怎么?
      “原以为你是个通透的人,明白你我,明白天命,明白得失,明白去留。可惜,你也只是俗人,这样甚好。你不是仙,亦不是妖。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你的来历么?但那对我来说,无半点重要。”
      闻言我愣住,不言语。
      “为什么不说话?”
      我茫然地摇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我,便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就停了笔,无奈道,“你在这里,并不是我强留,是天意,是神力,什么都好。上天既然成全了我,便是眷顾。我做任何事,都不算过份了。”
      我气闷道,“怎么还变成你有理了?真是诡辩。”
      “敏慧。”他温柔地唤着,脸上的神情,夹杂着九月的明媚,让我想起那一年的秋天。
      嗯。
      “让你这样等,确是有些无趣。若我许你来生的安稳,你会不会觉得比较划算一点?”
      “你如何保证?”我本不信这些,他原先就说过这样的话,那个时候我是一丁点儿也不要信的。我本只要眼前的幸福与宽慰。可现在也动摇了,彷徨了,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胤禛的笑容那样自信而有力,他说,“朕总会办得到,你信便是。”
      这样霸道得无边无际的人,还真是少见,我却喜欢这样的他。不知道到了最后,他是不是真的能放下。可他能做的,已经是最好。所以我说,“那我等。”
      也许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安心下来。仿佛又回到一开始,初来紫禁城。人生总是这样,像一个巨大的转盘,一轮又一轮,周而复始。只是人太容易遗忘,忘记曾经的挣扎,拥有的温暖,期待的美好,还有身边的这个人,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步态,他的举手,甚至他的容貌……总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种熟悉得让人落泪的气息与味道,不能分辨,不能确定。所以一再错过,一再流逝,却不曾想,他就在身边。
      这样安定。
      雍正十一年,圆明园阿哥出生。
      让我想起他曾经说,他也有不举的那一天。我看,到他死也不会有机会面临这一天。这样也挺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人生总有一两件致命的伤心事。要么是老婆被兄弟上,要么是宝刀已老,有女人玩不了。他算是幸运,这两件事在今生都不会发生。
      我这样说给胤禛听的时候,他大笑,“你做了鬼比做人更肆无忌惮,有趣。”
      “所以你还是维持这样的现状吧。万一我成了人,难免不争风吃醋,鸡飞狗跳。”
      他深深地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表示默认。
      可武云姜年轻的生命还是消耗殆尽,在雍正十二年静静地死去。追封为宁妃。
      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我是怪他的。若不是他的强求,也不会弄成这样。可转念想,实在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武云姜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心上人的一点奢望,甘愿舍身。值与不值,都在她自己,旁人无法评说。
      后来胤禛就再也不提此事,闲来逗弄小儿子。
      那个刘谦箬是个有心眼的,我知道,他不会不知道。可女人么,不就是用来宠一宠,让她对你笑一笑?这个时候还要求知心么?且不说年龄差距,代沟硕大,光是凭刘谦箬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不会让胤禛亲近了。
      连弘历也不喜欢她,只见过那么几次,眼睛斜斜的。他那点名堂,我还不知道。不过无论怎么都与我无关。现在的我,摆正心态,也就是一看客,连吃喝都免了。
      皇家的娱乐生活其实也不多。春天种花草,吃点香椿鸡蛋,过过节气。夏天躲到园子里,消夏避暑,上时令果蔬。秋日去香山拜佛,请画师画个像。等冬天一来,弄个船去冰面上溜溜,寒风刺骨。逢年节,请戏班子入宫唱戏,偏偏胤禛跟我都不怎么好这个呐。
      原来怎么没有觉得闷呢?
      “闷么?她们在御花园画像,要不要去看看?”胤禛百忙中还想起来照顾一只懒鬼的情绪。
      我瞪他,“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如花美眷?”
      “如花也不及你,香从中来,淡淡如水仙。”他轻笑。
      自从他想办法将我放进了水仙里,我就开始散发着水仙的气息,而不再是浓墨的味道。我想,他大概也受不了我的味道,所以才出此计策。平心而论,浓墨的味道自然不及水仙。
      可这样的香气,总觉得过于娇柔。
      娇柔不适合我。
      “那我去瞧一眼。”反正也是无聊。
      去的时候,正巧是画师在给谦嫔画像。见她如红牡丹一样的面庞,说不妒忌,那是绝对假话。心中生出一计。飘至画师耳旁,微微扇风,“裘画师,是吧?”
      那中年画师猛然受惊,左右顾盼。无人。
      “别看了,你六年给皇后画过像,皇后赏了你一尊小玉佛,因你母亲念佛,可有此事?不要说话,点头或摇头即可。”
      他慌忙点头,甚微,别人应该没有察觉异样。
      “很好。这话本宫只说一遍,听好了。若本宫看见谦嫔的画像美过本宫,你当心着……”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是,奴才明白。”
      真是见了鬼还有镇静如他的人。
      看来多年前见过的雍正后妃画像,就是这么来的。第一次见刘谦箬,还想这丫头挺水灵,怎么就给画师糟蹋成这样儿了?看来历史就是历史,有因就有果。
      隔了几日,胤禛看到了画馆送来的画像,扔出一句话,“最毒妇人心。”说完自己就笑,以为我没看见呢。
      我呆在白瓷盆里,泡凉水,也懒得理他。不是说我“谦和顺从”么?我死的那会儿,怎么还尽挑好话说,不给我这毒妇脸上抹抹黑?
      “四老头,倒计时,还有一年。”
      “别老记着朕的死期。”皇帝说这话,平声平气,完全没有情绪。
      “你怕不怕?”
      “怕就可以不死了?”
      呃,不可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狗尾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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