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临安君

3、林间赏雪巧辩国策，城中看市坐观民生

　　水榭清然，绢幔隐约。

　　白衣女子端坐木质轮椅，周身的白毳与雪景很是相衬，仿佛融为一体，端得是梅英载吐，玉立冰洁，让人不忍惊扰。

　　石凳已铺好熊席，林萱行至公子对座，施然入坐于背靠山石的东面。放置手边的茶还冒着袅袅烟气，遮袖饮下，只觉沸以止寒，沁心暖身。

　　“这茶温润可口，何以制成？”林萱问道。

　　“集黎明初雪，将其陈室三日，而成五穀之水，以绢布承其于中庭。取林间寒梅，藏于黄后之深井，以甘泉沐之。再将梅雪二者沃于青铜茶炉，沸以一柱香而成。”

　　替林萱续上热茶，白瑜只道：“寒梅煮雪者最为清润幽况，亦可疗养风寒。”

　　林萱轻笑回道：“能得公子一盏好茶是晋阳之幸。”心里觉着这茶倒是讲究，暗含的五行之理也是颇有风味。

　　白瑜自袖中取出折叠好的洛阳青纸，将其递与林萱，而后把袂道:“瑜知殿下之忧，已于昨日拟好对策，特来交与殿下。”

　　林萱接过之时，便会意一笑。洛阳纸贵，这人倒是有趣。轻展，林萱细细读罢，只觉陷榆林于危难，半晌未曾言语。

　　三月前吕梁侯击于两国交界处，并州军本从榆林借道，意图突袭敌军腹背。怎料天降大雪，她的四万兵士被困于南边白云山，如今她孤身前来求助，只怕会祸及此城。

　　自混沌之后，已是百年。因之各国争端，天下疆土多变。然，榆林城独立世间，并未参与诸多事端，也从不归附哪国。

　　历代城主皆是白家主担任。白家喜静，榆林城也偏安已久，而这一战势必让榆林城不复当前平和。

　　白瑜知她困扰，“瑜曾许诺殿下三件事。而今自当尽吾之所能，以助殿下脱困。”

　　古时即有东扼雁朔、西卫宁夏、南蔽秦陇、北接河套之说的榆林，如今要入局为争。

　　将青石桌的茶盏拿起，品了这寒梅的清香，白瑜继续道，“不知殿下可曾听闻，旧时孙伯灵谓徐州子期曰：‘夫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击，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白瑜放下茶盏，又道： “敌军粮草安置在天堑山麓，吕梁侯高峪认为榆林城只能守而不能攻。况且榆林已然不管世事多年，自是放心。近日又将大量兵士调往前线，对待粮草放置已然疏忽。而我方自有奇招，能夺其粮草，助殿下之军脱险。”

　　榆林城三面环山，西边又有秦长城为阻挡，加之以神阵庇护，是易守难攻之地。

　　此时齐军的援兵试图从北方的红石峡夹击，却不料大雪使得部队寸步难行。援军进退不得，即便雪停也未必能走得出来。

　　林萱心下只觉这位公子虽目不能视，却能读懂他人心思，该庆幸此人非敌才是。

　　“公子博览群书，晋阳不能及，但也在书上读过一句‘参调而应，利道而动’。”

　　这依的，自然便是眼前这位榆林公子之道。

　　白瑜心下了然，“瑜也听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方才言罢，复又道：“瑜已备好白鸽，便与殿下传书。”

　　林萱自是会出白瑜的谦逊，便只回：“多谢公子。”

　　白瑜抬手间，已有黄衣侍女手端案板奉纸笔而来。

　　林萱接过，写下白瑜的计策，并把紫绶金印一齐交与侍女。

　　“白鸽似雪，不必担忧。”

　　此人心思缜密，是难得之才。林萱多了试探的心思，“按公子计策，离今夜还有些时间，不若公子带晋阳看看榆林城？”

　　“殿下有此雅兴，瑜自当奉陪。”白瑜蒙着素布的脸很是平静，除却淡然，并无其他。

　　白瑜将玉炉置于蔽膝，手搭在轮上准备引路，“殿下这边请。”

　　“公子，我来罢。”林萱扶上木椅的两旁，示意白瑜只需指路便是。

　　白瑜淡笑，将双手收回袖中，扶上暖炉，“瑜沉疴缠身，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晋阳殿下既愿以礼待贤，她也当得配合才是，便暗自将侍女谴退。

　　林萱不语，推着木椅出了亭榭，往前堂而去。

　　漠北一带常年积雪，踏在清扫过的青石路上，旁的这雪竟覆了一尺有余。只见这山庄停的雪，白得纯净，白得清然。椅上之人传来的淡淡药味，让林萱恍惚起来。

　　两年前自师门回朝，又待天命所定之位为长兄所得。半年前入得封地，还未曾多加熟悉并州事务，便遇齐军进犯。

　　今从战场突围而出，于风雪中急行，又陷入城外的玄阵迷境，九死一生。如今身上的伤不致要害，榆林公子又承三事之言，自己倒是不要紧，只是......

　　白瑜心里记着路，感到林萱的步数迟疑，似是有心事，便道：“殿下，前边便是梅林了。”

　　“是啊，梅林。”林萱推着木椅出了山庄，映入眼帘的便是琼英缀雪，擢秀敷荣。再看椅上的白衣人，端是清润温良，林萱不禁想起一个词。

　　“公子，晋阳觉着梅胎寒骨这四字甚是衬汝。”

　　“白家以梅为族徽，自是衬吾家人的。”白瑜没有推辞，没有傲才，只是单纯地表达白家的声望。

　　面对夸赞不需自谦，也不必矜傲，只是平常待之。看来，百年之后的榆林白家还是带着那份自信淡然，超脱于世。

　　古人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如今世家大族尚物，族中以其为徽，族人絺绣各有不同，并以之为章。

　　雪后初霁，午日暖人，目光所及甚是清楚。林萱的目光转回，公子白色毳衣上绣刺的是锦叶晚绿，借之冬光，端是清雅柔和，冰凝霜冱，更具君子气度。

　　“自然，公子当得起这梅山绿萼。”林萱又想起一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此间无月，便做：梅深林下君子来。林萱细心地避过长出的梅枝，雪并未落下。

　　常说养花一载，看花十日。此间行罢绿萼，眼前便是白梅。

　　都道红梅知白雪，谁知白梅更懂雪。不夺不抢，不争不艳，上下一白，冰玉一色，皆是悉心点缀。

　　然则一路无言，只是赏梅品雪实在太过难熬，况且这番景色，眼前之人也不能得见，实在可惜。

　　林萱转念道：“公子以为《尚书·咸有一德》如何？”

　　“天命无常，人生难测。当善权衡，知断绝，谨遵大道，终始其法，方得致知格物。”

　　诸行无常，天命难违，唯有心怀大道，方立于世间。

　　“晋阳以为君子‘不愧于人，不畏于天’，以德立性，也可修齐治平。公子以为，何者更为君道？”

　　白瑜轻笑道：“天下尽殉也，何苦分甚么小人君子。”她双手交叠，抚着白玉暖炉道：“瑜以为二者皆为道，一法不可救世，一道亦不可弘世。当平静听辞，明察事理，论说万物，见微知类，符印不失。”

　　不愧是中庸之主，对恭维倒也不屑，对盛褒未曾动摇。林萱望向眼前黄梅，“公子所言甚是，晋阳今日受教了。”

　　天光依然，竟飘了雪，二人皆是一阵迷惘。而后才反应过来，原是头上的梅枝撒了些细雪，两人俱笑了起来。

　　山庄建在君灵山麓，前边不远就可入城。城外栽种着一片榆林，而今落满白雪，却风骨犹存。

　　镇远城门已开，路上皆是进出的百姓。林萱推着木椅，雪上留下两道车辘，不深不浅。

　　“公子，身体好些了么？”

　　“公子，这榆林城可多亏了你呀。”过路之人皆趋步前来向白瑜道好，白瑜也是一一谢过。

　　在白家治理之下，榆林城人人安居乐业。只观街上一派祥和，行人皆面露和善，不见一乞讨者。

　　路上所见的民家炊烟袅袅，百姓依照月令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如今大雪覆上，仍是自得其乐，间或有骨龠和埙声传来，民风淳朴，怡然自得。

　　远处传来礼乐，林萱寻声望去。只见城中雩坛高广，设方明之祀，坛高四尺，为首之人着黄采巫衣，用圭璋等六玉，礼天地四方之神。

　　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立司巫之后，祭后土黄天。唱词磅礴大气，雅乐大音希声，舞姿鬼魅灵动。

　　司巫弹冠振衣，自兰池而出，踏芳汤水面，奉神之酒食，唱时竟云散而光明现，唱词为：“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搴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礼舞雩乃使无阙，仰祈灵泽。

　　司巫双掌合住金麟趾摇而掷出，卜得一卦释为：“君德与日月同明，周览天下，横被六合。”而后向天振臂，舞而大呼：“万望天命垂首，佑少君平安归来。”

　　曾晳有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听闻榆林富者可敌天下诸城，贫者也可三餐温饱。城中丰收年月留足的粮食可抵荒年之用，数十年来也未曾遇何大灾大难。

　　平稳安康，泰然祥和的榆林成了人间净土，倒真应了先贤所言之桃源。

　　“殿下。”白瑜出声，似是为了唤醒那位沉浸方祭巫舞的晋阳公主，而后笑着介绍道：“榆林城也有他国传来的戏法，殿下可要一观？”

　　林萱回过神来，适才的方祭确实让人着迷，竟停于此处许久，也难怪白家公子以为她想观这旁的戏法。

　　不愿拂了公子之意，林萱坦然笑之，“甚好。然则戏法终归是哄骗与人，公子说是也不是？”

　　白瑜难得的没有搭话，倒是另起一题，“殿下觉着榆林如何？”话音才落，便不再言语，只手握暖炉。

　　淡淡的药香传来，伴着梅花锦囊的冷意，倒让林萱觉着不真切起来。

　　公子这话似是真想听听外人意见，百年来只是这万人的榆林，不曾有过其他声音，或许旁观者更清。

　　人人和睦，家家喜乐却也是外人所不愿打扰。

　　然则林萱思虑甚久，并未作答，白瑜也不做打扰。二人一路无言，各有思量，行至街尾，便是城中白府。

　　　入府之时，白瑜听得身后那人声音传来，“榆林安居已久，恐难在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