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弦三两声》玉山上色

44、鲛泪

　　按照阴朝王宫礼制，宫嫔应在受封第二日去向王后娘娘问安，此时，竹香便带着媱欢和仙枝来了王后所居的凤兮宫。

　　王后名女鹃，那日在双华殿，她高坐在上，也未说什么话，竹香对她的印象始终模糊，如今私下细观，见王后竟是一绝色美妇，虽人到中年，却保养得宜，身量苗条细弱，风韵犹胜桃李之艳。

　　竹香朝她下拜，她浅笑三分，平易近人，令竹香起身，许竹香坐到她的身边，举止大气雍容，正是国母风范。竹香对王后心生亲近，说话时也少了些拘谨。

　　王后与竹香所谈，三句话不离阴王，听起来对阴王很是情深，她给竹香讲些阴王日常喜好，叮嘱竹香记牢，又对竹香道：“王上一连两日宿在妹妹处，给妹妹的封号也与众夫人不同，想来，妹妹在王上心中定是特别的，今得王上如此爱怜，也可慰妹妹远行之苦了。”

　　竹香微微颔首，回王后道：“王上垂爱，妾当尽心侍奉，以报王上，只是，恕妾愚钝，那日听王上之言，妾的封号‘守珠’二字似有来历，妾却不知作何解释，还要请教娘娘解疑。”

　　“是我们阴氏的一个传说。”王后幽幽道，似在讲述一个遥远、美丽、神秘而又悲伤的故事。

　　阴氏多河泽，传说大泽深处住着鲛人，鲛人能泣泪成珠，泪尽而鲛死。传言鲛泪所化成的珍珠，颗颗珠圆色美，品质上乘，比自然生成的要珍贵百倍不止，贪婪之心驱使，不少采珠人纷纷赌上性命，跳入深泽之中，寻觅鲛人身影，渴望得到一颗梦寐以求的鲛珠。然而，传说究竟只是传说，多少采珠人葬身大泽深处，也未觅得鲛人身影。

　　直到某年某日，大泽边村庄上一靠结网捕鱼的勤劳朴实的少年半生，趁着蒙蒙亮的天色下河泽捕鱼时，忽见狭长无际的岸沿边，半明半暗的天幕下，一人身鲛尾，发长及地的美貌女子正怀抱一孩童，默默垂泪，泪滴于地，即化作粒粒圆珠，散出刺目冷光。

　　鲛女住在泽底的绿藻丛里，每当天亮未亮四下无人之时，她便偷偷浮出水面来透透气，这日，她刚将头露出水面，便见幽绿水面上漂浮着一个孩子，她忙向那孩子游过去，将他举到岸上，却发觉那孩子脸部肿胀，面色青白，早已没了气息。鲛女生性敏感多愁，见孩子死去，便抚着孩子的小脸抱着他坐在岸边哭泣。

　　半生瞧着滚落在鲛女长尾边的粒粒白珠，大惊失色，他是人族，深知人的贪婪欲念，若这场景被其他人瞧见，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忙跑到鲛女身边，对她道：“别哭。”

　　鲛女疑惑不解，犹垂泪不已，半生急的抓耳揪发，想了片刻，忽将两眼一瞪，嘴一咧，对鲛女做了个丑脸，鲛女呆住，眼中的水汽不再汇聚成滴，滚落下来。

　　半生再接再厉，围着鲛女跳起了‘丑人舞’，鲛女见他拍手踢脚、摇头晃脑的模样，噗笑出声，半生见鲛女终于被自己逗笑，放下心来，蹲回到鲛女身边，指了指她怀中的孩子，朝她伸出双手，道：“把孩子交给我，好吗？”

　　鲛女犹疑片刻，终于把孩子交到半生手中，半生接过孩子，在岸上有植被的地方寻了个浅坑，又找来根粗树枝，将坑挖的长些，将孩子小心放入坑中，又将鲛泪化成的白珠也捧到坑中，放在孩子身边，最后埋上泥土。

　　“好了，他有家了，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半生将鲛女带回到泽边，对她道：“天亮了，一会儿就有人来了，你快回去吧。”

　　鲛女凝望半生一眼，转身跃入泽中。

　　第二日，勤劳的半生依旧天未全亮就来到泽边，却见鲛女又坐在岸边，看见他，眼中陡然一亮，对半生拍着手，挥舞着手臂。

　　半生走到鲛女身边，疑惑问道：“你是想看昨天的那种舞吗？”说罢，又围着鲛女跳起了昨日跳的丑人舞，鲛女果真喜笑颜开，眼中光华流转。

　　一舞完毕，鲛女忽跃入水中，片刻又浮出水面，手中抓着条肥硕的鱼儿，递到半生身前，半生欣喜接过，可鱼身太滑，不及抓牢，便被鱼儿溜回到了水中。

　　鲛女似无奈的摇了摇头，又跃回到水中，将方才逃走的鱼儿抓了回来，这次，半生紧紧抱住鱼儿，同鲛女坐到岸边，对鲛女道：“谢谢，其实，你笑起来才好看，答应我，以后别再落泪了，好吗？”

　　鲛女不知听懂了没有，却对半生缓缓点了点头，半生想了想，忽又认真补了一句：“以后，也别再出现在人前了，包括我。”

　　第三日，半生早早起来，来到泽边，而鲛女没听懂他的话似的，仍然坐在岸边，长长的鲛尾却浮在水面，摇摇荡荡，见半生来了，她脸上的无聊神色消失不见，对着半生欣喜一笑。

　　半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想鲛女不懂人心险恶，喜欢与人类一起玩闹，可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像他一样对鲛女怀着善心，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鲛女将会有灭身之灾，想到这里，他狠下心，忽对鲛女冷了脸道：“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你快回去。”

　　鲛女望着半生忽然转冷的神色，先是疑惑不解，尔后眼中盈满悲伤，却始终不肯离开。

　　半生又是无奈又是心急，气道：“你不走我就走了。”说罢，转身离开，实则是躲到暗处，过了好半晌，他才不放心的又回到泽边，见岸上已无鲛女身影，她以为鲛女已回到泽中，才放下心来。

　　以后三日，鲛女再未出现，半生虽有些怅然，心底却长舒了口气。不料第四日，村长忽然召集村里人，说是捕获了一个鲛人，可就是不哭，村里谁若有办法让她哭出来，将获得最多的珍珠。

　　半生赶到的时候，鲛女已被折磨的遍体鳞伤，鲛尾被烤的焦黑，她疼的水汽氤氲在眼中直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半生看到这样的残忍场面，顿时心如刀绞。

　　他走上前，对村长说他能让鲛女落下泪来，村民们欣喜若狂，仿佛看到财富就堆在眼前。

　　半生来到鲛女面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锋利匕首，迅速将缚着鲛女的绳子砍断，将虚弱的鲛女拦腰一抱，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鲛女伸手揽住半生脖颈，柔顺的依偎在他的怀中，额头贴着他的面颊，似他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温暖安全的所在。

　　村民们变的扭曲可怕起来，纷纷举着木棍、锄头、大刀，长叉等威胁半生放下鲛女，半生不为所动，抱着鲛女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走着，这时，一个村民的锄头不小心挥到了半生的手臂上，立时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自伤口处涓涓流出。

　　鲛女看着半生血流不止的手臂，忽落下两滴泪来，滚到地上，化作两颗白珠。

　　村民们先是愣住，继而是兴奋疯狂，个个眼中都闪着贪婪残暴的光，纷纷将手中器刃挥舞到半生身上，鲛女眼泪扑簌簌下落，密如雨滴，引得村民越发嗜血狂暴，终于，半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鲛女轻抚着他身上处处血痕，似眼泪流干了一样，双目灼红，却无泪涌。

　　半生奄奄一息，拉住鲛女的手，虚弱道：“别哭，你的眼泪很珍贵，不要流给他们看。”

　　村民仍贪心不足，他们割下了半生的头颅，想刺激鲛女流下更多的眼泪，鲛女最后看了半生一眼，笑意温柔，神情脉脉，可却自左眼中落下一滴红泪，慢慢划过面颊绝艳凄美。

　　红泪沾地，化作一颗血珠。

　　鲛女周身忽光芒大盛，长发无风轻舞，她望向村民们，眸光冰冷，樱色唇瓣一张一翕，同样冰冷的声音自她喉间溢出：“我不为肮脏之人哭泣，尔等贪婪丑恶，终将万劫不复，且等着罢，劫数顷刻便至，这是我鲛族的诅咒，你们，一个也逃不掉。”说完，她身体化作绿色荧光，围绕半生久久不散。

　　村民哪里听得进鲛女的警告，他们眼中只剩下满地珍珠，众人一哄而上，撕扯、谩骂、争抢、杀戮……

　　然而，没有人知道，鲛人通灵，他们下的诅咒，没人能逃的掉，他们，即将大祸临头。

　　半生死后，一连一月，天降灾雨，泽中水位升至最高处，一日夜里，狂风大作，雨如盆泼，向来平静的泽面忽波涛汹涌，如一恶兽，巨浪拍上岸，击垮岸上泥土，村庄本就地势低洼，泽中巨流顷刻倒灌进村庄，一夜之间，整个村子化为乌有。

　　王后将故事讲完，见竹香双目微红，温温劝道：“犯下罪孽的人都得了应有的报应，妹妹应觉爽快才是，怎么还伤心了。”

　　竹香回道：“是呀，因果轮回，可那么好的两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难免教人伤心。”

　　王后道：“妹妹如此美貌心善，当真值得王上爱若珍宝，相信王上也会像半生守护鲛女一样竭力守护妹妹，护妹妹欢颜常在，此生无忧的。”

　　竹香腼腆清淡的一笑，轻声回道：“谢娘娘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