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斜阳暮色

8、第 8 章

　　“为什么？”江墨大哭着抱着白助理，“为什么要解雇我？我还能去哪里？”
　　“小墨，那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了。我们会帮你回学校读书，这才是你要走的路。”
　　“不是的，白助理，你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你们不要赶我走。”江墨泪如雨下，让白助理也不由得黯然神伤。
　　“小墨，你不要这样，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住处，我会经常去看你。”
　　江墨将自己深深地埋在白助理的怀里，不停地抽泣，悲伤到了极点。

　　“出院手续已经帮好了，诺亚哥，我们可以走了。”何图一边帮程诺亚整理衣服，一边嚼着口香糖，“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那个莫经理真不是一般人吶。”
　　“不过诺亚哥，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你又不是人民警察，而且你也要为我想一想啊，你要是出事了，我要怎么办？”何图说着，眼睛突然就红了。
　　“对不起，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跟你们说，但是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们不要生我的气。”程诺亚摸摸何图的头，心里很是愧疚。
　　他去见过那个叫江墨的男孩，他看起来精神并不好，说话的时候有些畏畏缩缩，眼神有些闪忽。他不知道这个男孩经历过什么，只是在言语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无助，和缺乏安全感。他私下问过白助理，了解他的身世，提出要帮助他，却被白助理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程诺亚觉得那个叫莫因的人很忌讳他，不愿意江墨和白助理与他接触过密。程诺亚自认为不是爱心泛滥的人，很多事情并不是能够用理智来思考的。即使对方刻意回避，他还是想去做，并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一点。
　　贝奇推门进来，“准备好了，我们走吧。诺亚，我送你回家。”
　　程诺亚点点头，“谢谢你，总是麻烦你。”
　　“回去先好好休息，先别忙工作了，我会经常去看你的。要不，你先搬到我家来也行，我照顾人很有一套的。”
　　“不了，我还是回我家吧。”程诺亚苦笑道。
　　贝奇搂着程诺亚的肩膀走出来，一出来就差点撞上了江墨。这孩子满脸泪水，正匆匆地往哪个方向去。
　　程诺亚上前拦住他，“你怎么了？”
　　“我，我……”江墨双手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的。”程诺亚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低头询问他。
　　“莫经理要解雇我，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程诺亚拉下他的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他的眼睛哭得红肿，泪痕遍布，全身一抽一抽地抖着，仿佛一只受困的小兽。
　　“白助理说会让你继续读书。”
　　“不，我回不去了，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回得去了。”江墨绝望地摇摇头。
　　“如果你不愿意读书，你先来我这里，我会给你工作。”
　　“真的吗？你会给我工作？”
　　程诺亚点点头，他心里非常渴望帮助这个孩子，就如同当年的人渴望被人帮助一样。仅此一次，程诺亚想，就这么任性一回吧。
　　“小墨。”白助理突然从后面跟上来，看着程诺亚几乎要把江墨抱在怀里，有些惊讶。
　　“白助理，先让江墨来我这边工作吧。”程诺亚慢慢放开江墨，看向白助理。
　　“小墨，你答应了？”
　　江墨回头看着他，点点头。他心知肚明，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再回到学校。他的不堪，谁都可以一眼看出。
　　“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这样，那就随你吧。但是你还是要住在我给你安排的地方，那里比较安全，而且，而且，我也可以照顾你。”
　　“小白哥哥，谢谢你，谢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江墨一把抱住白助理，埋着他的怀里忍不住继续哭起来。
　　白助理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程诺亚回到家，何图坚持要给他熬一锅鸡汤，而贝奇拉他进房间坚持要再检查一遍他的身体，被程诺亚狠狠地踹了一脚。两人在床上打闹了一会儿，然后并肩躺着开始聊天。
　　“那个江墨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贝奇盯着天花板上的自己，百无聊赖地问题。床的正上方贴着贝奇的海报，是送给程诺亚的生日礼物，还是贝奇亲自贴上去的。
　　程诺亚沉默不语。
　　“你那天吓死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子。后来我想，是不是那个孩子让你想起以前什么不愉快的事，你才要那么拼命去帮助他。诺亚，你说过我不是外人，但是很多事你都不愿意跟我说。我很想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帮。”贝奇扭头看着程诺亚，闭着眼睛，没有睡着。
　　两人沉默了十多秒，程诺亚突然睁开眼睛，“你知道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吗？”
　　“你说过，你在孤儿院长大。”
　　程诺亚苦笑，然后摇摇头，“那是六岁之后的事，六岁之前我并不是孤儿，我有妈妈也有爸爸。六岁的时候，我妈妈生病去世了，没有亲戚愿意接纳我，所以我被送去了孤儿院。”
　　“你爸爸呢？”
　　“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程诺亚无奈地说，贝奇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哭腔。
　　“十岁的时候我被人收养了，收养我的那家人很有钱。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又有家了。他们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哥哥和姐姐。姐姐比我大十一岁，我到那里不久，她就结婚嫁人了，所以我和他并不熟。哥哥比我大五岁。”程诺亚突然停下来，“他很讨厌我。”
　　“他非常讨厌我，经常欺负我，对我说很难听的话。原本我以为他讨厌我分割了爸爸对他的爱，但是爸爸一直最关心的是他。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养子，没有资格和他争什么，所以平时都尽量躲开他。但是他并不是纯粹的坏，虽然他经常欺负我，但是也经常会送我礼物，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个手办。他经常说，我是土包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要经常送我那些东西长长见识，不要让我在外面丢他的脸。”
　　“你知道吗？他成绩非常好，经常拿奖学金，爸爸因此非常喜欢他，也非常关心他。但是我好像天生比较笨，东西学得很慢，数学经常考倒数第一。爸爸给我请了家教，但是我的大脑好像生锈了，怎么都转不动，连家教老师都觉得很无奈。可是我英语成绩很好哦，他经常嘲笑我的数学是英语老师教坏的。后来，他主动跟爸爸说要辅导我的数学功课，他每天晚上都会来我的房间给我上课。可是我并不喜欢他给我上课，我觉得很不舒服。他讲课速度太快了，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来教我的，而是来给我示威的。如果我走神了，他会给我一个巴掌，如果我敢哭，他就把我扔到浴室用冷水浇我头。”
　　“我觉得他是魔鬼，我真的非常怕他，但是有时候又会期待他送我的礼物。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参加国际竞赛得奖的消息，每次看到他在镜头前微笑的样子，我就会想起他对我凶狠的样子。有一次他参加数学竞赛拿了奖，有直接保送到大学的资格，但是他放弃了。爸爸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挑战性，不好玩。我很佩服他，如果我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不对，有他十分之一的智商就够了。”
　　“他得奖的那天爸爸请了很多朋友来家里吃饭，我假装生病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出去，我并不想面对那些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不想他们拿我跟哥哥比较。哥哥突然推门进来，他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拎起来，我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想哭又不敢哭。他把我拖下楼让我坐在餐桌前，周围全都是人，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我很怕看到他们的眼神，他们总是很嫌弃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他知道我最讨厌吃青椒，故意夹很多青椒在我碗里，要我吃下去。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在那里低头一点一点地扒着饭。他们在聊天，大人们都在夸哥哥非常聪明，谁谁谁都比不上他。不知道是谁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我抬头看到一个有些秃头的叔叔很不屑地看着我，他问我数学考了多少分，我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哥哥轻蔑地说我上次月考只考了二十分，被罚站了一节课。大人们放声大笑，说我怎么笨成这个样子。哥哥还说我仿佛天生弱智，蠢得不行，怎么教都不会。有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望向他，他天真地问我，我原来的爸爸妈妈也是弱智吗。所有人笑得更厉害了，但是我却觉得很难受。我想跟他们解释，我妈妈是个很厉害的语文老师，她一点都不笨。但是他们都在笑，笑得毫无芥蒂。其实，爸爸并没有笑，哥哥也没有笑，但我只注意到正在笑的人。”
　　“我扔下筷子，转身跑回楼上，一边跑一边哭，眼睛模糊了看不清楼梯，重重地摔了一跤，磕破了头。他很快就追上我，把我拎起来，拖进房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丢人。我很生气，随便摸了旁边一个东西往他身上砸。他没有躲，我没注意到那是他送给我的手办，手办狠狠地砸过他的头，他的头一下子就流血了。我愣了，我看着他捂着头蹲下来，没有呻吟，没有骂我。我想下楼去叫爸爸，但是他一把拉住我，叫我拿出医务箱给他止血。我手抖着拿出东西帮他处理伤口，伤口并不严重，血很快就止住了。他没有说话，爬上我的床上睡起觉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觉得天才都有点神经质。那天晚上我和他睡同一张床，他背对着我，我一直看着他的后脑勺，一整晚都没睡着，快早上的时候才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他经常会带朋友来家里，他的朋友也是学霸。我有注意到，他的朋友都是男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带女同学过来。每次看到他们，我都觉得我永远无法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注定是精英，而我注定是普通人，而且还是失败的普通人。他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好像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他的爸爸和我爸爸也认识。他们经常有说有笑地，谈论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哥哥有时候会把我叫他的房间里，让我坐在一边看他们聊天。我发现他跟别人聊天的时候非常温柔，就像我每次在报纸上或者电视上看到的样子，那么绅士和温文尔雅。他暴戾的一面永远只对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我笑。”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的生活很平淡，比在孤儿院的时候还平淡。我没有什么朋友，爸爸经常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我每次回到家里，就看到哥哥，还有保姆们。姐姐偶尔会回来看外面，姐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结婚不久就生了一个男孩。但是他好像不是很幸福，结婚两年后就离婚了，不久后又结婚了。这些事情是哥哥跟我说的，他经常跟我说，人千万不要随便结婚。他还跟我说，我这样的人结婚就是在祸害无辜的女人，嫁给我这种又笨又蠢的人会一辈子倒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我当时还很小，根本不同什么爱情啊婚姻啊，那还是很遥远的东西。”
　　“虽然日子过得很平淡，但是我觉得挺好的，哥哥对我的暴戾我早就习惯了。他欺负我，但是有分寸，不会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的那种，因为让爸爸发现也不好，虽然爸爸很少关心我。”
　　说到这里，程诺亚顿了顿，他盯着天花板的贝奇，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贝奇看不出那究竟是悲伤，还是恐惧。
　　“有一天晚上，哥哥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敲我的房门，而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一放学就没有看到他，吃完晚饭也没有见到他，睡觉之前他的房门还是关着。我爬上床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头疼，疼得很厉害。我发现自己在发烧，找到医务箱发现并没有退烧药。我先用体温计量了体温，发现已经39度了。我很不舒服，头非常痛。我知道再烧下去，可能要烧坏了，就想出门找哥哥来帮我。我踉踉跄跄走到哥哥的房间前，轻轻敲了门，没有动静。我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我拉了一下门把，发现门没有关。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推开了门。房间里灯光很暗，我轻声叫哥哥，没有人回答我。我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发现地上有几件凌乱的衣服。”
　　“哥哥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他的房间一向整整齐齐，不可能随便把衣服扔在地上。我走进去，听到浴室有水声，我猜他应该在洗澡。当时我烧糊涂了，脑袋非常痛，只想快点找到哥哥，让他给我找退烧药。然后我毫无顾忌地找到水声传来的地方，他的房间很大，浴室在很里面。我几乎是拖着脚步往前挪，慢慢挪到了浴室前。”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两个人影叠在一起，就在浴室的地板上。中间隔着磨砂玻璃，所以我并没有看清楚他们究竟谁是谁。他们没有发现我，其中一个人喘得很大声，还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当时觉得他们好像很痛苦，好像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然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他的声音非常温柔，喃喃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剧烈，撞击声很刺耳。我一下子就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正打算转身溜出去。突然哥哥发现了我，他一下子就推开了浴室的玻璃门，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全身□□，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我预感到接下来的风暴，撒腿就要跑。他动作比我快，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他黑着脸问我为什么进他的房间，我语无伦次地说我发烧了，我找不到药。”
　　“他把我扔到墙角，然后进浴室穿上了浴袍，另一个人也走了出来。我发现他就是那个经常被哥哥带到家里来的男生。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什么话都没说，然后走了出去。他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起来，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样子被我看到。哥哥找到退烧药，掰开我的嘴直接把药塞进去，然后给我灌水，我呛到了，不停地咳嗽。他没有解释什么，抓起我扔回我的房间。”
　　“我很快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我还仔细回想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弄清楚那是现实而不是在做梦。从那天开始，哥哥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当时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了，我没想到哥哥居然是同性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男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呢？似乎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他变得很忌讳我。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话，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送我礼物，连每天必不可少的辱骂和暴力都不见了。他没有再骂过我打过我，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他没有再带那个朋友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大概一个月后，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说有话跟我说。他表情很不安，他先是问我成绩怎么样学习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等一些废话，然后才跟我说，想让我到国外去读书。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要到一个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读书。”
　　“我问爸爸为什么，他眼神闪烁，说我成绩不好到国外读书会更好。我知道这是借口，我突然想到应该是哥哥的主意。爸爸从来不关心我的学习，为什么会突然想让我去国外读书。我去找哥哥问清楚，他不理睬我，我不停地问他，终于成功地把他惹怒了。他给了我狠狠的一巴掌，他朝我大喊，说我是个白痴，丢他的脸。他说每次有人问他是不是有个人弟弟，他觉得很羞耻，他说我就像一颗老鼠屎脏了他的地盘。我知道了，他发现了他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居然是被我发现的，他肯定觉得他被我弄脏了。所以他急着摆脱我，不想再看到我。”
　　“在升学考试之前，我被送到了法国，是爸爸的助理送我过去的。我知道我只是个养子，不该埋怨什么。如果没有爸爸收养我，我可能还在孤儿院里，连书都读不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