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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起承转合: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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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向来出乎意料,但也有脉象可循。昨日为难我的,今日未必不会出手相救。上回说到小黑把我‘供’出来就像那次‘供’出小丫头一样,我的辩驳被盖在她威胁的眼神中,切!我哪儿会怕她。
我看重的,是珍嫔眼睛里的犹豫。
她没有救我。
这我能理解。她和光绪的感情正稳步上升,代表了她的权势地位也在稳步上升。这么一支背负着她的梦想、家族的希望的‘潜力股’不能被埋没。何况不仅是瑾嫔,我也明白什么叫「兹事体大」。思前想后,我近乎消极被动地接受这不明不白的指控。
然而瑾嫔来了。她亲自从地上扶起我,替我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说:“昨儿真是对不住,冤枉了白姑姑。该问的该说的都详实了,姑姑也是忠君之事、受人之托。”小黑忙问怎么回事、谁能作证。
“朕。”
他也来了。
我第一次这么近得看他,看得这么清楚。他很白,瘦,眼窝深深的,大概是满蒙的基因。他的侧面让我觉着很眼熟,对,眼熟。啊!竟是宜仙,不说不觉得,越看越像。高挺的鼻子,饱满的天庭。不同之处在他们的眼神,宜仙的眼角是往上挑的,就是我说的‘桃花眼’。而他呢,则略微耷拉着,总有种腼腆。
“朕为她作证。”
他说。
不再隔着几道书架、隔着‘经史子集’,就在我的耳边。却让我觉得从未有的远。因为只用这一句,就定了天与地、云与泥的距离。
小红嚷在前面:“启禀皇上,奴婢们在景仁宫珍嫔的床铺底下找出了这个……”咚!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光绪一脚踢中腰腹,‘唉哟’一声倒地不起。光绪气得暴跳如雷:“混账奴才!就是有你们这些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狗奴才,闹得哪里都不得安生!你现在就滚回去禀报你的主子,说朕说了,叶赫那拉氏连个后宫都管不好,留她这个皇后有什么用!”
满堂皆惊慌失措,谁都拿不出主见。我站在他身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发肤的炽热,仍觉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还是荣寿公主赶过来收拾的局面。
她叫禹禄‘拉’走皇上,说有折子快马加鞭报了来,张之洞未经禀明、私下与洋人签订机器购买契约,太后正在那头发火呢。再命小红当面烧掉“不明不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的鞋”,皇后那边她自会去说,同时暗指「搜宫」极不妥当,暂不予以追究。最后明令众人不得将这番胡闹话传出去,若有偏差必重罚。我深深地为大公主的「雷厉风行」所折服,也难怪唯独她入得了慈禧的法眼。
景仁宫里像上次一样,又是来了一拨、走了一拨,最后还是剩我们几个‘自己人’相对无言。我开始‘阿嚏’、‘阿嚏’喷嚏不止,珍嫔得以说“先去换件衣裳吧”。我去换了,小黑跟在后面,我看她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没说。能是什么呢,有可能是「道歉」么,我都没问。
却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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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该有一个告别,对我的图书馆、我的天地、我的幻想,以后真的就不能去了。想翻查资料,可以去永和宫正后方的“景阳宫”,那里有个名声很响亮的宝地:御书房。“白姑姑请随意去,离着也近,有什么事儿也好商量周全。”瑾嫔对我说。
我惶恐地说怎么敢。
怎么不敢?瑾嫔揽过我的肩头,话往我的耳朵吹。“别人去不得,小白姑娘去得。这是你的福气,又何必逃呢。”她说。我‘呐’、‘呐’得发不出完整的音。瑾嫔了然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头想着什么,放心,你主子小,赶明儿我自会跟她说去。
我推开门,卷起帘子,让阳光打进来。他当然不在。
头一回认认真真地看着这间屋子的匾额:摛藻抒华。想了想,能有空在这里吟诗诵经、提写楹联、翻阅古籍,非最有闲情逸致的皇帝乾隆莫属。可不是。一细看,他还提了不少,屋里屋外屋前屋后,都有他的墨宝。“左右图书,静中涵道妙;春秋风月,佳处得天和”,我不知名家如何评价,反正以我的水平来看,他挺「油菜」。
最后再进屋兜一圈。想了想,从来都没到‘他’那半边去,到底要不要开开眼?更大胆地猜想,会不会留下了只言片语之类的。结果,证明我多情且自作多情。反倒是‘我’这边少了本书:因为它实在明显,又厚又带着层灰。原本我是想拿回去做纪念的,罢了。Time to say goodbye。
翌日按着惯例去颐和园请安。这回不坐颠人不要命的车了,是从西直门的「倚虹堂」下轿上船,水路沿岸有丛生的芦苇、金黄的麦穗,与孤鹜齐飞、共秋水一色,别有一番风情。光绪的心情似乎好了,没犯叛逆期的狂躁。
“平日走的陆路,今儿咱们是沿水而上。”他说。瑾嫔忙跟着问:“皇上,臣妾听说这游船可直抵水木自亲码头哩。”
光绪点点头:“是啊。”一面又促狭地冲我们这边说,“看什么呢入了迷?”珍嫔笑:“奴婢想着下次缪画师教画儿,就画这些景致。”光绪爽朗地笑:“画?倒不若用照相机拍呢,又省事又好~”
龙船往北去,越近颐和园,人气渐足。有船只来来往往,打的是内务府的旗,原来是内监们在搬东西,一看,领头的是崔玉贵。他隔船行礼道:“奴才请皇上安,请瑾主子安,请珍主子安。”
光绪挥了挥手,问:“可是皇额娘缺了什么用度?”
“回皇上话,太后惦记着咔咔作响的自鸣钟,睡不踏实。”
“确是呢。”光绪叮嘱道:“可别含糊了,吃、穿、用度都伺候周全些。”大概见到我们的诧异,于是对他的老婆们解释说:“太后她非得听着西洋钟,才能入睡。西洋供来的玩艺里,属它最可心了。”瑾、珍嫔连声附和。其实我更诧异的是光绪对慈禧的「孝顺」。
“水木自亲码头”即是乐寿堂的正门。穿过去,也就是上次游园时所详述的慈禧住的地方。请安时慈禧依旧坐在上面,问了问家长里短。说,今儿个除了皇上要审理政务、先行回宫之外,其余人留宿于颐和园。大家都答好。光绪可能想谈谈张之洞办洋务、李鸿章进京师的事,屡次提起,又屡次被打断。外边汇报说“水师已准备得当,请皇上、太后检阅”,此其一。皇后静芬则走过来说,难得秋色旖旎、姐妹同聚,何不游游修葺一新的谐趣园、叙叙情分,此其二。
兵分两路,各有见教。
我说我们。沿着万寿山东麓上去,沿途见着散落在地的松果,鼓鼓囊囊的很可爱。而藏于城关后的谐趣园也富于山林野趣,比如荷塘里凫水的野鸭子、飞檐上衔枝子的家雀,游来游去的红白鲤鱼,抓紧秋天的余光。我们走上了一座低窄狭平的石造桥,看着桥下穿行嬉耍的鱼儿,珍嫔幽幽地叹了句:“做鱼真好。”
静芬笑着说:“珍妹妹何事生出的感慨。何况‘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瑾嫔则说:“臣妾也记得‘子非我,安知我非知鱼之乐也’。做鱼,无心机、无劳形,生老病死就这样简单。随心而至、随性而游,确实好过人间种种呵。”
她们俩,一个说“你不是鱼,咋知道鱼乐不乐呢”,另一个则说“你又不是我,你咋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乐”,我心说这啥玩意儿啊有什么好争的。后来才知道早在《庄子》里庄子跟人家争的,脚下踩的也叫‘知鱼桥’,我浅薄了。
静芬带我们过了桥,停在水乐亭。她使了个眼色,太监们呼哧带喘地抬来一个老大老圆的玻璃缸。是鱼缸。晶莹剔透的荷叶滚边下,两尾丰硕的鱼儿,一红一黑,贴着玻璃璧,一幅养尊处优的模样。其用意不言自明。同为鱼,相比之下池里的何其污秽卑微、呆头呆脑。它们可能还算好的,养在皇家的园子里。外面那些拉拉杂杂,啧。
瑾嫔不声不响地拿来些鱼食。她先往池子里扔了几块下去,那些鱼当然猛抢起来。我最怕见鱼嘴巴一张一合吞要食物的场景,特别是鲤鱼,它们张的嘴几乎大得超过它的头,凶猛得仿佛会在梦里把我一口给吞了。接着,瑾嫔问:“臣妾可否替皇后娘娘喂喂这两尾鱼。”谁也拿不准她的用意。
只见瑾嫔刚捻了些饵丢下去,刚才还优哉游哉的鱼立马变了颜色。黑的伶俐,一口吞下,水花溅得玻璃缸啪啪地响。红影毫不示弱紧追上黑魂,开始了残酷的你夺我抢。瑾嫔莞尔一笑,又丢了些,整个水缸几乎要被掀翻在地。畜牲就是畜牲,瑾嫔说。“不过——”她拖长声调,把着她妹子的手:
“妹妹你也弄些,这玩艺儿有趣,像人。”
静芬走过来说,这水都趟浑了,得赶紧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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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尾鱼再不能你争我抢了。
第二天清晨,‘它们’被发现在水乐亭的岸边,玻璃渣子碎满地,鱼干涸而死。然而却有一个‘人’沉沉浮浮在水里。朝暮晦明时分,水面雾气蓬勃,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把秘密也裹得严严实实。
我说过,再也没有机会问小黑她想说什么。
因为她挂了。
官方的说法是“夜深路滑、人微身轻;行之差池、红颜薄命”。说小黑去给鱼换水,水没换好,人一滑,溺水了。因为是在夜里,谐趣园离着又远,谁也没听见她的喊叫声,就这么……听说她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泡得手脚发白、肿胀不堪,眼睛是闭着的,嘴巴却没有合上。我没有敢去看。光是听,我就几乎吐出了早上吃的所有东西。珍嫔坚持要为她发丧,不吃不喝,垂泪怀念,甚至要景仁宫上下为她戴孝一日,被瑾嫔劝住了。
奴才毕竟是奴才。瑾嫔说。
静芬也没完没了、后悔莫及地抹泪,说她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真的会……然后她以皇后之尊,亲自拜祭了小黑、和她那两条鱼。虽然在攸攸之口中,她,几乎是嫌疑最大的。但碍于她的地位,猜测非常隐晦。以至于‘二号嫌疑犯’的我,处于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