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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槐荫斋 • 薄命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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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说到陪伴光绪回到他的家,见到他的爹妈。他爹个头魁梧,长相比较憨。他妈就是慈禧的胞妹,和慈禧都是属于神情严肃、眼神凌厉,让人敬畏的女强人型。
有一本书叫做《君臣母子》 ,是探究光绪和慈禧斗来斗去的一辈子。但,谁曾探究过亲生儿子被抢走、成了自己头上天的醇王福晋的感受呢?她要跪拜他、敬畏他,默默地在心底爱他。等我将来回去,我一定写一本书:《母子君臣》,最好配上访谈,如果再有亲笔签名,肯定火。
支开了闲杂人等,醇王府的正堂里只有我们五个人。一个坐着,四个站着。这种阵势我曾见过一次,就是上次长叙、志锐他们进宫谒见珍嫔时的窘迫。见识过如果主子不开口,屋子里将一直是沉默的困境。
光绪坐得并不安稳,半晌才慢吞吞地问“王爷可好?府里可好?”。醇亲王的回答也一定加上‘前缀’,诸如「皇恩浩荡」、「惠及四方」等,听得光绪郁郁寡欢。
我撺掇珍嫔调动气氛,她也当仁不让地做了。
“皇上~珍儿脚好酸。”
光绪宠溺地笑说:“赐座。”
“谢皇上。可是王爷都还没坐,珍儿不敢,”醇亲王忙以「娘娘乃千金之躯,奴才不敢」等废话推托。珍嫔眨眨眼,佯装抱怨道:“王爷,您们不坐,珍儿可就坐不了呢~”边说边扶住福晋,半推半就地请她坐下。醇亲王终于好歹坐下了。光绪的脸上透出一点光亮。
珍嫔完成了这么一档任务,很骄傲,口气也大起来,招呼我端来照相机。我照办了。珍嫔得意地看着醇亲王夫妇惊讶的眼神,道:“总拍宫里的景致都没意思了,还请皇上和王爷福晋赏个脸。”
醇亲王的脸色变成了猪肝色,喃喃“使不得”。他老婆比他镇定多了,一脸热忱地望着在主座上的光绪。光绪匆匆忙忙站起身,又忐忑不安坐了下去,一双手挥舞在半空,不确定是阻止,还是欢迎。“这是照相机,”光绪磕磕巴巴也不知给谁解释,“留、留个影像,留个念想。”
我担心珍嫔玩不玩得转,毕竟以前从未见她拍过。但看到她‘捍卫’的坚决,我不想让我们俩都为难,乖乖退到一边。可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珍嫔动作利落。我看到镜头前摆出英武坐姿的醇亲王、不着痕迹往光绪那边靠了靠的福晋。珍嫔回头极小声问了句:
“那句咒怎么念?”
咒语?
“就是每次你都念一句的,什么‘子’的!”珍嫔不悦地说。
我反应过来。“chee~se?”
“好。嗯?茄~子,好,这个好记。”珍嫔高兴地说。原来人家理解成拍照片要念句咒。罢了,以后这句“茄子”流传下去可不关我的事。
就在即将拍出「全家福」的一刹那,光绪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三步并两步走到镜头后面讷讷地说:
“还是给王爷和福晋拍罢。”
不能不说是扫兴的。包括我这个局外人都有一种失落感,何况二老呢。然则光绪的话是圣旨,拂逆不得。珍嫔喊了句:“小白过来”,我过去,稀里糊涂得机器不知怎么的就还到我手里。可能她不想‘茄子’了。我调焦距、对光线,默默地记录下二老的哀思。
看得出珍嫔还想活跃气氛,但找不对路子。那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体会出。尽管她与她爸的见面也成了一种尴尬,但没有光绪的境况这么复杂。我不敢妄言体会得多么深刻,至少我明白,他也有怨、有怪罪,有爱、有期待,有彷徨,被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这就是天意。
荷花方谢,槐荫犹存。风平浪静,好人平安。
><
册那。
难道我这个好人就得不着平安吗。
话,要从我冲洗出了相片说起。我觉得应该给他留个念想,更何况角度、采光或神情捕捉上,我这张照得都很不错。不过当面给的可能性不高,尤其是当着疑神疑鬼的珍嫔。思来想去,也只有那儿了。
入了秋,夜里常起风。明月当空,照着花鸟鱼虫的睡颜;秋风无边,吹皱了琉璃吹皱了草。大地万物,尘归于尘土归土,何其平静。我蹑手蹑脚地走过他们的酣梦,在黑暗中绕开假石,只想赶紧放完东西。不知怎的,心头突突跳个不停,“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这句话老在耳边打转转。
远远见着「摛藻堂」静僻如旧。路上我已经想好,把照片夹放在那儿。若将来谁能找着,那真就是看上帝的意思了。至于‘他’,要是在那儿就说两句。没在?没在不是更好吗,呵。
迈入门槛的刹那,不知从哪里涌上来几个粗壮的婆子围住我,四周灯火齐明,使我清清楚楚看见永和宫瑾嫔坐在浮碧亭里。小青、小黑从旁而立,像在看嫌疑犯一样审视我。很明显,我被套住了。小黑邀功似的对瑾嫔说:
“早先奴婢就觉着不对劲,总觉着哪里不对劲。放灯那日奴婢留了个心眼,见白姑姑神色仓惶地开溜就悄悄跟了上去,嘿!还真捉着了影。只可惜那夜没看清对方的模样,更没能抓他们个现行。奴婢唯恐打草惊蛇,只敢禀报娘娘。今日得老天爷的眷顾,总算没白费工夫。一切都请娘娘定夺。”
瑾嫔微微颔首,说:“难为墨姑姑心思缜密,忠于职守。天网恢恢,倘若真有作奸犯科之事,本宫一定秉公处置。”
有嬷嬷踹门而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们扫荡了一圈后退出来大叫:“娘娘,没见着人呀!”
他不在。得亏他不在。
我暗暗怪自己大意,没感觉出被跟踪了。但听出小黑她们并不晓得对方是宜仙。快速地盘算一遍形势,好就好在她们没有证据,不是说捉贼要拿脏、捉奸要成双,我孤家寡人的怕什么。权衡利弊,我说没有啊,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呀。
“主子面前甭揣着明白装糊涂!”小青指着我的鼻子,“倘若不是不可见人的事儿,大半夜的你上这儿做什么!”
“青姑姑大半夜的不也上这儿来了。”我耍了句贫嘴,结结实实地挨了打。宫女不讲究打脸,嬷嬷打我的膀子,‘梆梆梆’得打到骨头,疼啊。
“白姑姑是聪明人,何必非受这皮肉之痛不可呢。”瑾嫔说。小黑要套我的词:“小白,不是我说,那夜亲亲热热地放河灯,今夜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这要查下去可是了不得的。倒不如趁紧说出来,没准捞一个「宽大处理」哩。”
我突然想,她们不是好奇我「失踪」上哪儿去了吗,那我就露个破绽,瑾嫔肯定明白什么叫「兹事体大」。于是半推半就地把那张照片甩出来,它悠悠地在空中盘旋着,夺住所有人的目光。小黑来一招‘猴子捞月’,再‘麻姑献寿’,小心翼翼地拿给瑾嫔看。
一、二、三,我心里默数。瑾嫔迅速地把相片收进宽大的袖口,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夜已深了,此事明日再理。青儿,回宫。”
“主子!那她该怎么处置?”
“也回宫,”瑾嫔不甘心地说,“其他人休得多加盘问,等明日再说!”
更深露重。小黑没法审我,套词么又无功而返,憋着口气用了阴招:把茶水打翻、弄湿我的被褥。我心平气和地披了件月白色的斗篷出门,抱膝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相片拖得了一时,保不了我一世。我突然想起“山西街着的火”,右眼皮狠狠地跳个不停。别慌,别慌,轮匝肌的抽动而已,不能迷信。又想,「摛藻堂」去不得了。去不得也好。去得了一时去不了一世。
我蜷成一个球,把脸藏在膝间,听自己的心跳。不知不觉睡着了。
然后老清老早被吵醒了。册那。
却不是永和宫。而是打颐和园千里迢迢奔过来的,皇后身边的小红。常言说‘近朱者赤’,可能连相貌都有潜移默化的改变。我记得刚见到红姑姑时她一张鹅蛋脸,杏眼樱口,是个标致的姑娘。怎么现在脸色蜡黄、皮肤黯淡,紧追她主子那么瘦。她风尘仆仆地进门,就一个字:
“搜。”
“慢着!”
小黑一边系盘扣一边冲出来。“搜宫非同小可,请红姐姐说明白。即便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也请给咱们瞧瞧‘搜宫令’。”
红姑姑理都不理,叫她带来的宫女太监往里闯,小黑高喊“住手”也没效果,只得命令我和小戴子各领一路人。说也奇怪,这帮人搜东西厢房甚为敷衍,打开屋门、踹倒几凳了事。最后齐齐聚于珍嫔的房前。
小黑抵住门说:“这儿是咱们主子的地方!主仆有别,我景仁宫其他地方爱踹踹爱踢踢,但这处儿谁敢造次,就是对主子的大不敬!”
红姑姑扬起下巴说:“不怕告诉你们,皇后主子得了密报,眼下手里也握着宫里宫外私通的证据。来这儿不过是做个确认,免得将来冤枉了谁。”偏偏此时珍嫔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小红一句“得罪了”,她的爪牙们一拥而上,只听里边‘漆了咔啦’的大动静。
又听见一句:“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的是一只鞋。
哎哟喂大家都会穿鞋子丫有什么大不了的。
除非是男鞋、汉人的男鞋。除非她红姑姑拿出预备好的另一只,一对鞋,成了私通的罪证。
小红得意非凡地揭开了谜底:“还有什么可说的?实话告诉你们,我手上这只鞋是从山西街的火场里得的,还有一支簪子。那簪子实在是眼熟,否则也料不到竟是这么一出。”她冷嘲热讽。珍嫔、小黑脸色煞白,我从她们的瞳孔中看得出,我也没什么血色。山雨欲来,谁也抵挡不住。我们都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道理。上次能过关仰仗于荣寿公主的睿智,以及小丫头的牺牲。
——这次呢?
小黑突然兴奋地拍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昨夜瑾小主正要开审呢,可惜没有个定论,便宜了她。多亏今日红姐姐来这么一趟!我们也终于明白,就是她!”指的当然是我,“就是她跟宫外男人私会,绝对是她!”
——这次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