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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北五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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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把故事停在孕妇。对于重视子嗣的封建王朝而言,有孕的女人地位应该不低,常说的母凭子贵嘛。另一方面,缺乏科学避孕手段又造成许多「未婚先孕」。未婚先孕多亏呀!当然,如果就要当单身妈妈,就缺个个精子,那也就罢了。然而往往是抱着对爱情的憧憬,遭受命运的嘲弄。
这位贵人的问题又复杂一些。她是「已婚」了,可她老公即同治皇帝都死了那么多年。她是个孀居冷宫的后妃。然后她怀孕了,
这是谁干的!?
小戴子嗫嚅着汇报:“贵人。最近风声太紧,得再宽裕几天。”
这位贵人还是气定神闲地说:“知道了。”
风声紧,所以没有办法变卖东西到外边去。虽然“禁止与宫外买卖”的规矩定在那里,但女眷们吃穿用度不够了,特别是冷宫里的人,为了糊口,只能冒着风险托人把首饰、针线活儿拿到宫外,兑换些银子来度日。这几日大婚,小戴子本想趁着人员走动,好办事情,却又腾不出手。
贵人说:“小戴子去烧些水吧。”
她始终是不咸不淡的,但她的每句话,都有让人受其驱使的力量。也是一种威严。她支开了小戴子,放下手中的书。
她是背光而坐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影,并遮住她的表情——我想倒把我的挫样儿照得很清楚。她调了调坐姿,保持着一贯的傲然:
“请坐。”
Sit down,please。嘿!好像回到了某家公司的面试现场。
不过她没有要我自我介绍,也没有来一句“can you tell me”,我想她是在冷冷静静地观察来人来意。偏偏我一时半刻说不出半个字,无形中把‘球’踢给了她。于是我们就这么坐着。
坐啊,坐啊。孕妇总归会孕吐。
我从小就受到「要助人为乐」的教育,她一干呕,我赶紧上去帮她顺顺背。因为知道当妈妈得多辛苦呀!不过察觉到手下的贵人身体僵硬后,我把关心的话语咽回去,不动声色地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要强的人都不会乐意让外人见到他/她的软弱的,是吧。
贵人倨傲地说:“小戴子不知深浅,牵连上你,对不住。你可以走了。”对啊!不用她说我也早想拍拍PP溜之大吉。脚指头也知道,这么老大的麻烦,唯恐避之不及。特别是区区小实习生。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不担心我说出去吗?”
她不言语了。
她的手里捻着一支打算变卖的簪子,垂着流苏,镶着刚玉。这支簪子划出了弧线,流苏舞起了华尔兹,刚玉折射出光线。因为她像转笔一样转那支簪子。我明白,我的同学也这样,心慌害怕、发呆犯傻的时候手里从不闲着。越转越心虚。我猜她十八九的样子,想起了我的姐妹淘们,忽然就动了恻隐之心。
我想了想,问:“那你……真的要生下来吗?”
她手上动作戛然而止,流苏颤得发出扑簌扑簌的响声,我担心她再加点力量都能把簪子撅折了。决绝!要强的人对外别扭,对内死性。
小戴子拎着一把破壶进来,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着急。我问他:“你就不怕我立马去告密邀功?”他说从他叫我「大姐」开始就认定我是好人。这么快就得了一张好人卡,我哑然失笑。
我冷了脸:“走!你跟我回景仁宫!”
小戴子以为我真急了,软在地上,咣咣凿地:“都是我自作主张。大姐千万别、别说出去。求您了!求您了!”
我不心疼他,我心疼那块地。
我说:“笨!我又不是说去储秀宫什么的。”他脑袋没转过弯来。我挑明:“你不跟我回去怎么拿银子啊~”我想好了,从长叙府出来的时候我留了点储备资金,反正我一时半会用不上。钱,是挣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
转身,我又指着簪子说:“我不夺人所好。这些剪纸就卖给我吧。”诚如小戴子把我当好人,我也把贵人当好人。心实诚。就像《非诚勿扰》里的舒淇,一开始觉得傻,后来觉得傻的令人心疼,想帮。
临出门前多余地问了句:“孩子的爸爸是谁?”
当然无果而终。
我和小戴子还没进景仁宫的门,就听见小黑吊高了嗓门骂我:“嘿!给皇后主子送东西送得影儿都没了啊,”我灰头土脸。小黑的滔滔不绝在看见和我结伴而回的小戴子后发生了变化,有一种酸劲儿。我理解为女人与生俱来的嫉妒。我避过去,偷偷把‘储备金’交给了小戴子。
小黑又在院内捶胸顿足。原来这天晚上光绪翻了永和宫瑾嫔的绿头签。五格格的情绪看不出端倪,把小黑晾在院子里。小黑倒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也不知道劝慰谁,说,瑾小主毕竟年长,但真让万岁爷见了咱们主子,哼~
她哼了半天也没哼出下文。
因为接连几天,要么翻的是瑾嫔,要么谁都不翻。
没辙。谁让珍小主的天葵来了。
小黑跟我抱怨,说主子的信期之前都有备案的,不应是这几天。说眼下正是抢夺地盘、固本培元的时刻,咱们是白耽误工夫。我问皇上到底什么模样?
因为每日清晨请安都是小黑陪着去的,我还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小黑跺脚说,啥模样?眼里只有一个瑾主子呗。连太后的态度都明显倾向于永和宫的瑾嫔了。
一开始,只觉得小黑小题大做。可我渐渐也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珍小主的‘那个’淅淅沥沥来了快十天!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我们赶紧请御医来号脉,老头子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要补」。我们又去药库领来一大堆的药品、补品。后来领的实在太多了,我跟小戴子请教过太医,说这些药性温和,补气补血,合计着从里面「取用」一些端去北五所。
珍小主的身体还是没多大起色。
最后连慈禧都给了恩典:“这孩子刚入宫就害了病,真是可怜见的。别是太想家了。叫太医院仔细点儿。这几天也不必来请安了,好好儿养着。”
小黑把‘抱怨’挂在了嘴上。阴阳怪气,内容广泛。有时候讽刺永和宫不来探望:亲姐姐,即便来了,也只是花枝招展地过来坐了一下下,其香味堪比有毒的香水百合。那对病人不好。有时候抱怨永和宫太吵闹,人来人往,隔上好几堵墙都能听见。没办法,谁让帝王情愫初尝,翠辇频频,莺歌燕舞。
珍小主越来越古怪。
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虚弱’,但又不是淡泊名利的禀性。她每天坚持服药,但每次喝药都避着我们。往往药刚送到,她便想着法子叫我们去做点什么,等我们再转身,便是她扇着舌头举着空碗的景。这些却是我后来才回忆起来的。
我和小戴子一边筹备着怎样尽快把贵人送出宫,同时肩负起送药的任务。希望能把贵人养得结实些,做好路上颠簸的准备。
钟粹宫的皇后静芬闲得很,隔三差五就来兜一圈,跟饭后散步似的。而且一进来就拉住五格格的手:“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有时还心疼得抹泪儿,“怎么还不好好儿歇着?早听说妹妹有才,能双手梅花篆。可什么才是最要紧的?”煽情得跟倪萍阿姨似的。
她来探病,恐怕是想瞧瞧同样遭受「冷落」的人。瞧够了,满意了,食儿也消了。攀着她的丫头小红的手对珍小主说:“好啦。你先慢慢养着,赶明儿再来探你。”
皇后的尊臀刚抬起来。
小黑一个箭步蹿上去:“天黑路滑,奴婢来给皇后主子打灯罢~”一面还欲盖弥彰地往我们这边瞟。当是时,我们至多以为她无非献献殷勤。反正哪儿都有这种人,平生就喜欢抱大腿。
可没想到。小黑吹响了第一次群斗的「集结号」。
导火索是狗血的狗血。在宫斗中,怀孕的容易流产。流产的祸首,不是被人绊了一跤,就是被人下了药。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前仆后继地提升了后宫里的死亡率。
流产已经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比如喝着喝着补汤,贵人啪嚓就瘫坐在地上。我仿佛看到饱满的肚子像是漏了气的气球,一点一点,瘪了。她的腿间是蜿蜒狰狞的血,流走了,抓不住了。是生命,也是时间,一切都抓不住了。
影视作品里再‘雷’的情节发生在眼前,也会吓傻了。
碗里的药慢慢凝成了冰,咧开一个无辜的笑。我和小戴子求助交好的太医,对方吃了一惊,说里面都是性极冷的东西。我不太懂,问干吗用的?太医警惕地反问:“这是给何人服用?”
这就是从珍小主每日的“补气养神”中端来的。
然而太医冷冷地说:“食之虽能活血舒络,但以珍嫔娘娘之虚,根本消受不住!”我心急口快:“那孕妇吃了呢?”
太医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滑胎。”
原来夜以继日、千遴万选,我们为贵人熬制的汤水成了「宫斗一号雷」。
兴许看我和小戴子不像恶性之徒,太医并没有过多为难我俩,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另一方面,皇后亲自请了几位太医过来会诊,停了原先的药,换上新的,并严密控制:珍小主的「久病」奇迹般的康复了。得到了太医“可以侍寝”的许可。当夜,珍小主就被翻了牌子。
这个消息除了带给景仁宫忙碌、兴奋,也有挥之不去的疑惑、困顿。在为珍小主沐浴、熏香、悉心妆扮的时候,她始终不发一言,丝毫不见侍寝女子应有的娇羞欣喜。穿戴完毕。在把她送上小轿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呢喃:
“对不起,贵人。”
我希望是我听错了。
小黑松了一大口气,迫不及待,得意洋洋地跟我们炫耀:“你们俩可知道?今夜的侍寝,是我特特求了皇后主子才得来的~”我刚想给人家点面子问问究竟。小丫头煞白了脸冲进来,说“皇后领着一大帮人往北五所去了!”。我和小戴子不由愣了。小戴子嗖地往外跑,我扯住他的腰带:“你不能去啊!去了就麻烦了!”小黑分开我们俩,嚷嚷着怎么回事。小戴子反手揪住小黑的领子:“一定是你跟皇后告的密!你为什么要害贵人!亏得贵人待你那么好!”
原来小黑、小丫头和小戴子三个,最开始都是在贵人的底下做事。但小黑绝口不曾提。
小丫头跺脚喊:“你们俩别在这儿闹了!贵人那儿可怎么办!”小戴子把小黑一推,头也不回得跑了。我叫小丫头无论如何拽住小戴子,一边赶紧去扶小黑。小黑哽咽了,喃喃地说快拉住他!他心眼儿实,别惹祸!我安慰着她,慢慢理顺这团乱麻。
所以,贵人的流产不是意,却也与争风吃醋、皇子夺嫡无关。阴寒虚冷的药,原本是作为「挡箭牌」用的,误用在孕妇的身上。
所以,告密的不是小黑,尽管她与皇后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也不是太医。
是她么。动机呢?
珍嫔浸泡在驱除疲劳、止痛安神的药汤沐浴中。我伺候在她的身后,需要做的就是舀水,均匀地浇在她娇嫩的肌肤上。那里如故,肤色还是那么白,还是那么细,连半个草莓记号也没有。她背对着我,再隔着氤氲。
也就有了开口的勇气。
“小白,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舀起一瓢热水。珍嫔说:“皇后主子问起了补药的事。她知道我偷偷换了药,改服用极寒凉的鹅棱汤。她以为是谁的谋害,”她闭了闭眼,“可我总不能说,这是我自个儿要吃的。”
我啊了一声。原来我和小戴子偷取的药品都是错的。她说:“不错,我就想催长信期,哪怕得了病症,我都不想去养心殿。”
我轻声说:“难道你还惦记着文廷式?”
她摇摇头:“不。我再不愿想。”
我问:“那为何又牵扯上贵人的事?”
她说:“我并不想如此。但墨姑姑先我一步对皇后说出了药的事情。我不敢让皇后查下去。刚好在那时知道你们这个秘密,我说给皇后。”
以秘密替代另一个秘密,保命,没什么可说的。
珍嫔的泪珠扑簌扑簌滚落到水里。从背后看,她柔弱的肩膀一抖一抖,我该有的鄙夷愤恨都失了重量。我扶住她的肩头。她回过头,语不成调:“小、小戴子他们怎么样了?”
我安慰:“放心,等下照顾好您,我就去看看。”
她从水里伸出手,攀住我的胳膊:“可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来呀!”
我点点头。
她又怅然若失地说:“还有,能为贵人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用力地点头。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