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小调》且莫楼兰

3、送别

　　“I hope I knew how to quit you. ”

　　林选在D城并没能如愿待到年底——过了中秋公司便开始催人，不过高如兰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舍，大概是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吧。只有一个暂时的改变，自林选回来以后，她每日都会早起做早餐。早餐总有煮鸡蛋和牛奶，偶尔有煎鸡蛋和豆浆。林选不爱吃油炸，高如兰也从不做烧烤。

　　吃完一个体贴的早饭，林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六点半。周茉的车就在楼下，会送他去L城赶上午九点五十的那趟飞机。

　　高如兰简单叮嘱几句，林选就上了车。周茉将头伸出车窗外，哈了口气大声说：“阿姨您就放心吧，定将人平安送到！”

　　“高速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高如兰微笑着挥了挥手，又对后车窗边坐着的人说：“到单位后给妈妈打电话！”

　　林选目光灼灼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车子驶上高架桥，盘桓几个弯就上了高速路，道路两旁的风景似模糊的烟雾一样划了过去。行驶的汽车好像一块晃动的城堡，铁皮做的墙壁将人整个的包裹住，脚不沾地，犹如黑云压城。林选晕车，也没有坐副驾。因为坐哪里都一样，他还在这座黑压压的小小城堡里不得自由。

　　跑了半个小时后，周茉问要不要听音乐，林选点了点头。周茉随机放了一首《友情岁月》。

　　“很难受？”周茉透过后视镜扫了一眼，“要不开会儿窗？”

　　“别……不安全。”

　　周茉掏了半天，掏出几个装零食的塑料袋来。“拿着，想吐就吐。这一路没服务站，你得挺住。”

　　林选皱着眉摇摇头，口气十分坚定：“不吐，仔细开你的车。”

　　周茉便说：“你呀，平时在那边一定是缺乏锻炼，小脑太不发达了。”

　　林选一阵苦笑：“我大脑发达就够了。”

　　周茉哈哈笑了两声：“是，是，您是学霸，爸爸我是学酥，一碰就化。”

　　林选听完脸就有些红，大概是晕车晕得太厉害。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地问了一句：“你不生气了？”

　　周茉又向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想也没想大大咧咧地说：“不气了呗。”

　　林选便问：“怎么不气了？”

　　周茉叹了口气：“人各有志，我总不能拦我兄弟的路。”

　　林选迅速沉下脸。周茉不想拦他的路，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走的究竟是条什么路？再说人生这条路，总是又苦又长的，又无可回头的机会，人走在这满是风雨的路上，除非变成一块巨型石头，否则很快便会随波卷入暗流、奔向大海。当然，即便是巨型石头，也有被风化侵蚀殆尽的一天，人，注定要与大海融为一体。

　　“林选。”周茉小声地叫了一句，林选却已经晕迷糊了，迷糊了就还好受点。

　　“儿子，儿子？”周茉多叫了几声，颇有些无奈。

　　林选猛地清醒过来：“到了？”

　　“没，睡着啦？”周茉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快速回过头去，很快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后头有个纸袋子，看见没？里头有个小被子，拿出来盖上。再睡会儿，还得一小时。”

　　林选找了找，果然有张满是小孩味道的碎花被。“秦秋的？”

　　周茉憨厚地笑了笑：“亲儿子的！”

　　“……”林选假装嫌弃地盖上，不过他却是打心底里疼小孩的。“您真是亲爸爸。”

　　“那可不！我可跟你说啊，小家伙现在会叫爸比了，叫得可比你好听多了，也比你乖！”

　　“爸比您好好开车，别总往后头咧！”

　　“我这不担心自己不争气的大儿子么！”

　　林选苦涩地想：“这还排上号了！”又见他将自己排在第一位，顿时生了不少的侥幸，然恍惚间又清楚地明白这样的侥幸实属不幸。

　　车子到了L城，差点给堵在环路上。好不容易捱到机场停好车，林选竟再一次睡沉了。周茉只好再一次叫醒他。“走，进站去！”

　　林选磨磨蹭蹭地背好背包，周茉从后备箱拖出个灰白色的17寸拉杆行李箱——高如兰硬是让带的，和一瓶据说产自长白山的矿泉水。二人在安检区外找了个地方，周茉坐下休息，林选去兑换登机牌、办行李托运。等林选回来，周茉兴冲冲地将水递了过去，林选摇了摇头，没伸手要，周茉哭丧着脸自己喝了。

　　走了这么一路，周茉心里也是真的不好受。自己这么强颜欢笑地来送，对方好像还不领情。不想对方走，又不能开口挽留——因人不能活得太过自私。不过他又想，朋友又不是女人，不在身边又怎么了，总不能上赶着哭哭啼啼。可越是企图释怀心里头就越是别扭，甚至还多了几分委屈巴巴的盼头，盼望着对方的工作就在D城，人也在D城。那样的话，大家就总在一处，便用不着分别了。

　　“我进去了。”林选站起身，面向坐着的周茉的脸沉吟一句。“回去的时候路上注意安全……多休息会儿再开车。出去吃个拉面也行。”林选虽然这么说，眼却不住盯着往日那张絮絮叨叨的嘴。

　　周茉听到拉面两个字，哭丧的脸差点笑不出来：“吃个屁啊！你都要走了，哪有心情吃拉——”

　　林选摘了眼镜依旧眼疾手快，他一只手猛地将一整个周茉从座位上一把提起，不由分说地堵上了那个“面”。这回是周茉没来得及防备，整个人都傻帽了，帽到忘记这个缠绵的接触是缠绵的。

　　“……你，你——”数秒后，周茉变得中用起来，一把挣脱了这突如其来的束缚。“卧了个大槽，你这都跟谁学的！这么热情的吗？”

　　林选早该撂到周茉会是这个不知所措的奇葩反应。他抿着唇彻底又死心了一把，继而决定立刻、马上、飞速登机走人。“这回清醒着，他没打我。”他想，步伐约莫赶上逃了。

　　“哎，林选，林选！”没想到周茉这混小子竟还敢小跑步地跟上来。“儿子啊，到那边给爸爸打电话，记着啊！”

　　林选闻言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转身，又凑回周茉身边。他佯装自然地张开双臂抱了抱这位神经大条的兄弟，这时，他的脸便自然地贴到了对方的耳边。他几乎悄声地说：“周茉，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林选差点哽咽了一声，“特讨厌你。”

　　周茉一愣，随即乐呵呵地回抱住、抱紧了，继续有点傻帽地说：“知道你很喜欢爸爸，别变着法儿说混账话！”

　　林选厚厚实实地拍了对方的背一把，不争气地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全世界都爱你。”接着，他一把推开周茉，头也不回地走向安检区。

　　周茉后退一步，两眼呆呆地怔在原地，稍后才颇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把嘴唇。他的心里头开始犯嘀咕，觉得林选这趟回乡，种种言行举止都与往日大相径庭，可以说是万分地古怪了。感情这货在外地待的久了转了性了，成了个社恐病娇神经质？若真是这样，他可得好好问候着了，断不能放任对方如此“不成体统”下去。

　　而这边林选进了机舱，心尖儿上滴滴答答地不能平复。“晕车晕糊涂了，这下可坏菜了，希望他不要想明白才好……”就这样，一颗飘荡已久的心随着飞机直上了云天。

　　天空是湛蓝的，晴得十分敞亮，等进到平流层，机窗外的河山全都在脚下，美不胜收。那货会不会去吃个拉面呢？会不会开车去L城市中心溜达几圈，然后顺路买点东西给秦秋和她的孩子？他到底喜欢秦秋什么？腿长？腰细？鹅蛋脸？林选实在想不出来了。此番归来他已将全部心神耗在和周茉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里，现在既废且愧，觉得多年来掩藏的秘密情绪差点在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间错误地厚积薄发了，简直不堪回首。

　　可是那混小子又有什么好呢？那个死脓包从小就是个花花公子，初中交往过两个女朋友，高中五个——没超过一个周的不算。好在大学老实稳当了，前前后后就一个秦秋，不过两人总因鸡毛蒜皮的事闹，以至于后来闹脱了线分道扬镳了。然到底为何如今却又重新在一起了呢？

　　林选缓缓合上眼，漫长的思绪漂泊在半空，没有丝毫踏实的感觉。脚下全是空的，脚跟变得不那么可靠，双腿几乎是僵硬的。他的眼皮简直有些发麻。

　　一身的坏习惯、坏脾气……可不管多么糟糕，他始终……都是别人的周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