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小调》且莫楼兰

2、重逢

　　“如果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出来，在你家楼下。”

　　周日，已经是吃过午饭的时间，林选挂了周茉的电话，穿好衣服和鞋，立刻锁上门出去了。

　　周茉是林选年少时的朋友，是最铁的兄弟。他们高中读一个班，上大学竟也狗屎运地撞在同一个城市。直到毕业找工作那一年，周茉留在D城当了高中老师，林选则独自跑到遥远的外地求职上班。没有什么人能够永远在一起——父母与子女、妻子同丈夫、兄弟和朋友，又或者，既不是兄弟又不是恋人。

　　两个人全程步行，走西闯东，只为看看D城的变化。五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这变化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有的地方让人舒服，有的地方叫人别扭。走在笔直的人行路上，主干道两旁的树木比老城的更齐整，直蔓延到纵横交错的侧路上。他们还路过一个观景园，原来的农舍田地现已成为新城区的一部分，变成了家属楼、游泳馆、医院、学校和绿地。拆迁户宛如一夜暴富，多数在就近的城区里买了房，不断驾驶着小汽车出行，速度十分迅猛。也有人深思熟虑把老庄换了铺面，做起了蔬菜、饭馆、文具生意。

　　最后，他们又绕回老城。广场拐角的七层建筑里新开了一家酒吧，酒吧门进去就看见几个爱好民谣的青年，正哼哼唧唧弹奏着吉他唱歌。他们的眼神空洞，举止慵懒，甚至有点奇装异服，怪模怪样。而高亮的灯光正好又照着他们的脸，使得这种歇斯底里与四周墙壁上的壁画格格不入。壁画是朴素典雅的，内容为卷曲翻转的叶和花，以及高大树木构成的针阔混交林，偶尔出现三两梅花鹿或白兔，很有几分清净深幽的味道。

　　林选脱了外套靠在沙发上，他把手机放在眼前的圆桌上用支架撑着。周茉去叫了酒。

　　服务员将一瓶威士忌和十来瓶鸡尾酒摆在桌上。周茉亲自开瓶接风。

　　林选喝了几口，还没开始讲话。周茉喝了一瓶，借着微薄的酒劲开始漫无目的地发表言论。

　　“真搞不明白你，外头有什么好，咱爸妈都在这儿，互相照看不是很方便？你倒好，一跑出去就是五年，跑那么远，跑天上去了！怎么，现在外头的花花世界满足不了你了，知道回来了？”周茉不知道自己在怨恨什么，就是一肚子的火，不说出来巨窝心。

　　“年底就走。”林选低着头，处事不惊地捯饬着瓶盖，声音柔和而又低迷。

　　“……靠！”周茉暴躁地拍了一把桌子。

　　“换了工作，年底过去交接，不想在那边待了。”林选握着酒瓶，已然有些微醺。

　　“敢情你他妈又是来辞行的？！”周茉算是听出了个所以然，这货就是来气他的。

　　“我就回来看看我妈。”

　　“顺便也看看我死没死！”

　　“别总这样——”

　　周茉盯住他的眼打断他：“哪样了？嫌我爆粗口了？好，看看你自个儿做的事——辞了D城的工作，甩了白小天，人家可是专为了你考公务员留D城。你呢，说走就走，好姑娘不要了，好兄弟也不要了，这会儿倒记着你妈一个人过日子了！”

　　“你不明白。”林选果断收回相对的眼，生怕对方过分逼人的目光透视出什么。他的面色还带着几分旅途奔波的劳累。

　　“我不明白什么？白小天配不上你这缺根筋的二货？”

　　林选反复咀嚼“缺根筋”，觉得最没资格说他这三个字的就是面前这浓眉大眼的死脓包。“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别问了。”

　　“行，行，我不问，可你不说清楚，我这气也没别的法子出——”

　　一声闷响，林选被周茉骨感的拳头砸倒在沙发上，一时有些发晕。服务员惊慌失措地跑来维持秩序，与其拳头同样骨感的主人挥了挥手，示意不予理会，只愤愤地说：“我们兄弟闹着玩儿呢！小姑娘别方，咱不搞破坏。”

　　片刻过后，周茉也没将人拉起来，自顾自地坐下喝闷酒，像是耍着不合年龄的小性子。林选则躺着吁了口气，理了理衣领，之后摸到不远处的眼镜戴上，撑着沙发坐了起来。他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口腔被这炸呼呼的一拳硬生生抡出了血，过了不多会儿，左脸已然带上几分青肿。可他没法生气。 “你到底在气谁呢？行吧，你打我一拳，我不还手，就当我犯了错。但周茉你给我听着，你没资格替别人来管教我。”林选手肘撑了撑桌子，单手捂住眼眶，“白小天劈腿……是，我不喜欢她也是个事实，但同她交往时我没和别人不清不楚。”

　　周茉怔了怔，大脑立刻醒了个九分。“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脾气能不能改改，就算你爸是市长也不能由着你这么胡来。”林选坐直了身体，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

　　周茉见他说的真真切切，立刻尴尬地低了头，轻轻咳了几声。“怎么回事，前段时间我还见着她了，明明就对你……旧情——”

　　“难忘个屁啊，说出来你也不嫌酸。”林选就着满嗓子眼儿的腥气喝掉了最后一瓶鸡尾酒。

　　“所以，就因为这事你跑去天涯海角了？也不跟我解释那件事？”

　　“ 怎么跟你解释？那事除非你妈亲自说。行了，我去药店抓个药，我妈说她最近总头疼。要不……你跟我一起，顺道买点东西去我家做饭？”

　　“成，去你家接着喝。”

　　“得了吧，你明天还得上课。”

　　“我那酒劲一晚上就过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喜多多”，得先从一个小广场过去，然后进到旋转门，林选晕旋转门，走的侧门，门是开着的。周茉穿着白色连帽棒球服，浅灰色运动鞋，那鞋底貌似十分有弹性，使得那么大个人走起路来带晃。进了门还要穿过两侧的珠宝摊，再从移动电梯下去，不过电梯是坏的，只能大步走下去。

　　周茉说想吃火锅，林选便直接往调料架子处走，周茉则推着小车去挑菜了。

　　等买完药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高如兰亲自下厨，将火锅底料同葱姜蒜小红椒一同爆炒，接着将刚焯好的鸡腿切片放入，最后调味。林选洗好菜交给高如兰，家庭小火锅很快开始了。

　　小火锅就在桌子中间自带的电磁炉上加热。三个人围着一坐，都盯着沸腾的东西看。

　　“小周，你爸妈身体都好么？”高如兰看了看林选肿着的侧脸，却也没问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在这么一个小破地方，一上街就会遇到熟人，这话实则是礼貌的寒暄。

　　周茉点了点头，说：“好着呢，我妈也跳舞，在卫生学校那儿。”

　　“还挺减肥的。散步也好，走个两三公里，心情也好，脑子也灵活。”高如兰给周茉夹了牛肉，又转头给林选夹。“小选，妈妈待会儿吃完饭就出去，你王阿姨在催了，你把碗筷洗了。晚上你们要喝酒的话，你就提前把那个空房拾掇拾掇，让小周睡。”

　　“好。”林选边吃边应，“早点回来，夜里凉。”

　　不到一会功夫，高如兰吃完了，顺便吃了头疼药。她收拾了一小会儿，穿着个稍厚点的酒红色短衫，蹬着一个内增高的白色运动鞋，青春气十足地出门了。

　　门一合上，周茉就问：“你妈不过问你的终身大事？”

　　林选夹了一截粉皮，向小碗里填了一勺香辣肉酱：“不问。”

　　“不对啊……”周茉舀了一勺汤，嘟哝了一句，“你虽然小我两岁，今年到底26了，你妈会不着急？”

　　“我妈没你急。”林选的口气有些暗冲。

　　周茉哈哈大笑起来，将买的酒拿过来放在餐桌上。“生活就是美酒与火锅，你干杯来我下菜，人生得意须尽欢呐！没个伴儿怎么成？”

　　林选抬头看他，一时语塞。良久，他才能摆出一副满脸嫌弃的样子：“也不知谁高中背不下去古诗词，被老何罚抄《梦游天姥吟留别》十遍。”

　　周茉这才意识到上上句话说差了，但又见林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没再往心里去。“十遍不多，上小学那会儿，那老师都罚五十遍的！”

　　林选又问：“你与老何同事，经常见吗？”

　　“我一教美术的，很少与语文老师产生正面学术交流，一有文学问题，立马自行百度。”

　　“别误人子弟就好。”

　　周茉呐喊似的嚷嚷：“胡说！我的学生都很喜欢我的！”

　　“是吗。”林选的眼睛里露出打趣的不信任，端起小酒杯咂巴了一盅，“都喜欢……喜欢你什么啊，你有什么可喜欢的——”

　　周茉把酒盅一放，微嗔：“这话就不对了，爸爸我除了长得帅、有钱花，性格也贼好啊！”

　　林选无奈点点头：“疯言疯语，不知收敛。”

　　“对了林选……”周茉突然顿了顿，神情有些严肃，“大学那会儿……我女朋友的事——”

　　“你想说什么？”林选心中不安起来，觉得周茉心里一定是压了什么事，还和过去有关。

　　“就秦秋……”

　　听到这个名字，林选猛地顿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甚至两眼都有些发蒙。他想：“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呢？”

　　过了一分钟，周茉开始催促，林选才问：“她也在D城？”

　　“她离婚了。”

　　林选差点没将筷子扔出去。“……离婚了。所以，你和她……你们重新在一起了？”

　　“咳……算是吧。不过我老妈还没同意，你知道她的脾气，秦秋她……有个孩子。”周茉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憨厚可掬。

　　林选望着对方眼底的各种小情绪与小心思，觉得此刻的死脓包真是荒唐极了。他勉强夹起一根油麦菜，那绿油油从半空坠落，摔在汤内，溅了他一下巴，甩在他一丝不苟的衣领上。

　　周茉咦了一声，乐呵呵地：“怎么吃饭还跟个孩子似的！”

　　林选没答话。

　　林选很快洗完了锅。他们转战客厅，打开了液晶电视。周茉蹲靠着沙发垫喝酒，林选去换衣服。等林选换完衣服出来，周茉已经快喝醉了。

　　林选走了过去，在周茉旁边坐下，保持一个拳头那么远。他依旧抿着嘴角沉默着，周茉也显得忧郁不堪。

　　“秦秋挺好的。那么多女孩子，就她不嫌弃我吸烟。”

　　林选默默听着，心却扯得难受。

　　“当时和她分手，其实不是她的问题，更不是我妈的问题……”

　　“是你的问题。”林选接了一句，“现在的女孩不喜欢大男子主义，你得改改。”

　　“对啊，所以我改了，但是改得晚了……”周茉瞪着电视机方向哭丧着脸，将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心事悉数倾诉。“秦秋被那男的害惨了，他根本就是个烂西瓜，渣男中的极品——”

　　突然，周茉的上半身连人带头一并倾了过来。林选猛地倒抽一口气，却原来是对方的脑袋砸在他怀里。

　　周茉歪着头，闷声闷气地：“你衣服怎么总……这么香呀？”

　　林选一边在心中抱怨周茉话题转的太快，一边僵硬着两只手臂表现得不动声色：“我妈常往衣柜里塞苹果。”

　　“苹果？”

　　“嗯。”

　　“好闻。”周茉一动一不动地歪着，时不时打个酒嗝，“回头我也呃……塞几个……”

　　林选的喉结动了动，他感到十分难捱，但又不好意思逃开走人。“……嗯。”

　　过了一阵儿，一只庞大的巴掌越过后背，开始在林选的头顶乱抓。

　　“头发怎么这么长，同大姑娘似的……”周茉的五指摊在林选的头发里，指缝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他的五指整齐修长又干净，却捋得林选心浮气躁。

　　林选忍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嗨呀，你别乱动了！”

　　“哎哟，林选儿子哟……你真的，真的要走吗……”周茉紧跟着嘀嘀咕咕，但说完就彻底地睡了过去，再也不闹腾。

　　林选大舒一口气，一把将他甩沙发上，这才脱了身。“不走干嘛，等你给我秀？”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想直接去卧室给周茉拿毯子，可对方的脚绊住了他。他便回过头，望向周茉沉睡的脸。那张脸有棱有角，看似高冷却又十分活泼，此刻要不是醉了，只怕那线型刻薄的嘴唇还在唠叨个没完没了。

　　林选蹲下身来，就蹲在周茉的头颅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躺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变得匀称悠长，这让林选觉得对方简直就是个酒鬼，因为只有酒鬼才会让自己喝得这么难受，还打着“尽兴”的由头。可是他又见他安分地出奇，胸口霎时盈满久违的心动，于是缓慢低下头，想去寻一个远别重逢的慰藉。然等那滚烫的气息到了唇边，理智依旧战胜了贪恋。

　　他猛地停住了，仿佛嗅上一枝带刺的玫瑰，芬芳怡人却再不能靠近半分。

　　周茉沉睡得宛如一个睫毛弯弯的木乃伊，无忧无虑，无悲无喜，更不会察觉身边的人类在做什么。若是现在占了他一丁点的便宜，岂不很没意思？

　　“我他妈真的是……疯透了。”林选深吸一口气，冷静大半天，扭头钻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