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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家 ...

  •   “在你看了四十四次日落那天,你很难过吗?”

      D城今年的夏日比往年凉快许多,最热时只有30度。处暑过后,天又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雨;这对D城来说属于异常天气,但也并不极端。

      它本身是西部的一个小城,干旱缺水,交通闭塞,暂时没有机场。人们去往外地率先选择城东老旧的铁路,目的地一两百公里的也有很多选择公路。小城中央流淌着一条不是很清澈的河,河滩里杂草丛生,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地最终由东北方汇入黄河。

      D城是落后的,但同时又在快速地向四周伸展,原来有农田和村落的地方,如今皆已被高楼公路所取代。西北部高铁站基本建好,总共四个站台,广场工程也于今年七月竣工。东北部商贸城旁老早地建有一处高架桥,方便与高速公路对接出行。

      林选已经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再有两个小时就能按时抵达D城。一路上,他双耳插着宝蓝色耳机,目视前方,一动也不动。他正瞪眼望着对面一刻不停地吵闹着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把纸质飞机模型,每隔五分钟就会欢呼一次;其母亲大概三十刚出头,正坐在边上细心又温柔地照看,一句话也不说,只用两只手托住站在坐铺上专心摆弄飞机的儿子。

      林选眯了眯眼,轻吁了一口气。“这阵终于不怎么哭了呢。”他想着,一边按了按石墨黑的手机壳。方才因为纸质飞机不小心飞进了过道,小孩便不明就里地哇哇大哭起来。正好一位身量高挑的女乘务员经过,一番软语安慰后,这孩子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因为是旅途相遇的陌生人,林选并不会多问类似男孩今年有没有上幼儿园的问题。不过应该是没有上的,因为现在是九月中旬,很多地方从幼儿园到高中早已开学好些天了。

      林选解锁了手机,重新切到歌曲列表第一首。一路上,这个名为《D小调》的歌单已被循环了将近五遍有余,然歌单的主人始终会跳过其中一首——《十年》。

      十年……也没有十年。距离上次离开D城,才五年半而已。

      林选听着歌打开微信,从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名为“空城无梦”的联系人。他犹豫许久,终于打了几个字上去:

      “周末有时间吗?”

      大概隔了半个小时后,手机震动提示。林选低头看了看,解了手机锁,重新点开微信联系人界面。

      只见“空城无梦”的白条消息弹出一堆冗长滑稽的感叹号:“卧槽!!!!!林选你个龟孙!终于知道给爸爸发微信了!你倒是给爸爸打电话啊!!!!”不到一分钟,尾号1314的电话主动打了进来。林选扯动着嘴角,喝完最后一口苏打水,顺手点击接听。

      “你没死啊!想起爸爸是谁了?还知道接老子电话啊!你他妈有种的别回来!回来有种他妈的别联系老子!”电话里传来一通熟悉的毫无逻辑的臭骂。

      林选清了清嗓子,些许不自然地问了一句:“行了别骂了,周末……有时间吗?”

      “哈?你说啥?”

      “有的话领我出去逛逛,你儿子现在人生地不熟,乡音无改鬓毛衰啊!”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片刻,突然就笑出了声:“你这是问,我——有时间吗?还是,我这周末——有时间吗?”

      “周茉……”林选也停顿了片刻,觉得对方这一番咬文嚼字着实不太好笑,于是微微吸了吸鼻子,“抱歉——”

      “别!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怪我当时没去送你……可你不该跑那么远离开那么久都不联系人啊!花三年找到个你的微信号,结果又花整整一半年才加上!你是不是存心看我笑话?”

      “你……你们,还好吗?”林选的气息带着一丝颤抖。

      “挺好,没你个不孝子在,老子他喵的特悠闲!不过同班同学现在在D城的……也就我一个。”

      林选皱着眉头,又吁了口气。“周茉,当年那件事不是我。”

      电话里的人仿佛轻声哽咽了句什么,林选没有听清,只觉得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却又十分释然:“……嗯,知道。快些回来陪我喝酒!”

      “嗯。”林选挂了电话。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自里向外弥漫着一种沉痛而又隐忍的快乐。这种感觉又漫长、又期待,又苦闷、又无奈,一旦决定想要说出口,一切便会如同天翻地覆。他并不想让自己毫无波澜的世界颓然倾圮,也不想失去至亲,失去……兄弟。

      出了火车站,迎面就是一条大路,路对面是一家七天连锁酒店,落日的余晖披盖在沧桑的楼顶,现出一丝腐烂孤寂的冷漠。

      林选早已摘掉了耳机,并将一个黑框方形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架在瘦高的鼻梁上;他的眼睛不是特别的大,戴这种黑边镜并没有什么精神可言。他的下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胡须,兴许是三天没有剃的缘故。他的头发很长,浓稠而黝黑,耳朵白而小,仿佛那个大大的眼镜立刻便要压过他的耳背垮塌下来。他望向高楼背后的半轮夕阳,伸出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单肩挂着一个干瘪的黑色双肩背继续走向自由街。

      通过自由街,就到了光明路。过去的路边摊现在几乎没有,城市管理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变得井然有序。主干道上鲜少有垃圾,垃圾桶皆是改良过的,楼层盖得比以前高,树木修剪得也比以前更为齐整,甚至展列出一丝刻板的单调。比较好看的是树枝上的星形挂灯,绕树三匝,有枝可依,足以想象过年时的流光溢彩。

      光明路挺长,大概有五六个十字路口,走到尽头就是另一条纵向的短街,是新开发的商业街。不过小城的商业街大抵只有几个地下综合超市,一到两个时髦的咖啡馆,以及一连串油腻的饭店与不定期更换的火锅城。服饰店都在紧挨着的另一条横向马路——光明右路上,这条路与家居城、家电商和几个饱经风霜的KTV所在的纵街穿插在一起,到了夜里尤为人声鼎沸。

      林选已经徒步来到光明右路的西山街胡同。去他家得从这个胡同进去,然后绕过一个体育场,再拐过一个城心公园,最后再由另一个胡同出去。胡同的路经常被车辗得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水。好在清洁工打扫及时,也没有造成太多的不便。

      小城还是格外宜居的,冬天不过分寒冷,夏天不过分炎热,除了没有脍炙人口的风景名胜。

      到了家,母亲当然不在——晚饭过后高如兰习惯出门跳广场舞。父亲林旭东在林选初中时因胃癌去世了,到现在已过去很多年。

      “她应该重新找个人过的。”林选这样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从包里掏出一袋打印好的相片来。这是他这几年在外地生活留下为数不多的记忆,他想把这些生活碎片带给自己的妈妈看看。当然,那个天生乐观的女人会很喜欢。

      到了晚上七点多,高如兰还没有回来。林选打开冰箱,将剩下的干面条下进了锅里。煮沸后,又舀凉水浇了继续煮一遍。如此反复三遍后,面条终于可以出锅。他没有炒菜,因为找不到任何像样的蔬菜或肉类。他一度怀疑自己的母亲变成了快餐零食主义者。

      冰箱里还有半瓶老干妈,他往面条上拨了两勺,就着大碗拌了几拌,又倒了几滴醋上去。然开吃不到两口,他再次皱起了眉头,决定出去买点东西。

      夜里一贯十分凉快,气温大概十三四度。林选出门时随便套了件大学的旧外套,顺手又往脑袋上罩个不大的黑色鸭舌帽,像是顶着个全新的造型。然这会儿凉风嗖嗖的,林选发觉这个酷帅的造型实在不怎么保暖。

      楼下有便民商店,但里面只有香烟啤酒、瓜子饮料,没有蔬菜水果、生鲜面条。他又顺着胡同进去,接着往公园方向走了一段,看到“喜多多综合购物中心”几个大字,不一会儿功夫,便从地下超市里拎了一大堆东西出来。

      他左手勾着指环扣,右手拎着购物袋,偶尔颠簸出几个蹒跚的走姿,丝毫不影响在这晚风中行走的惬意。走着走着,他突然不急着吃饭了,继而转身往体育场这边来。

      他没有带篮球,只能看别人打,然场地上最后几个不相识的青年也很快散去。林选放下手中的重物,背靠篮球场的铁网,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然后点燃其中一根,顺手将打火机丢进购物袋里。

      “还是这么无聊啊。”他想。抽了一两口之后,就近找了处垃圾桶灭了,又直勾勾地站着看天。

      已经快要满月了。该是团圆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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