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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父亲离席后,我们母女三人开始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

      “姐姐,你在日本看到的日本人是不是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呢?”雪婷突然问我。

      “没那么夸张。日本人和中国人长得差不多,几乎没什么区别。有些日本人还博学多才、风度翩翩呢!”我想起了梅津老师,他的仪表和学识可是出了名的好。

      “可是我恨日本人!他们占了我们的东三省,现在又发动了芦沟桥事变,也许马上就要打到烟台来了。中国人若再不抵抗,就要亡国了!我们过几日要上街游行,号召民众抗日。姐姐,你参加我们吧!”

      “我们?你所指的我们是谁?是个组织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是烟台抗日学生联合会。教我们国文的杨老师发起的。”雪婷得意地说。

      绣姨这下坐不住了,“雪婷!你要念书就好好念,为什么要参加那些组织?这可是要坐牢的呀!我看你们那个杨老师很有问题,不好好教书,却鼓励学生瞎起哄,若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妈妈!”雪婷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您说什么呀!日本侵略中国,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愿作亡国奴任人宰割!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拿枪上前线了!可惜我是个女孩,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参加抗日联合会,号召民众抗日,难道是瞎起哄吗?”

      绣姨呆住了,显然雪婷从未那么大声对她说过话。

      “婷婷,你怎么对妈妈那样没有礼貌!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担心你吗?快坐下!”我端出长姐的身份,小声呵斥雪婷。

      雪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对不起,妈妈,我不该向您发火。只是现在抗日局势那么紧张,若每个中国人都象妈妈那么想,中国就亡国了!我不吃了。”说完,雪婷就冲出饭厅。

      我和绣姨面面相觑,我忙叫张妈去看看雪婷。

      “思源,你看婷婷,她那个样子,迟早会出事!这孩子,越大我越不了解她了。”绣姨心神不定。“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绣姨,您别担心,婷婷年少爱国,也不是什么坏事。张学良和杨虎城两位将军发动西安事变后,蒋委员长不是和中共达成共识,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了吗?我们多多告诫她注意安全也就是了。”我安慰绣姨。说真的,雪婷那种单纯而赤诚的爱国之心很让我感动。

      “唉……”绣姨长叹一声,看来她依然无法释怀。

      过了一会儿,张妈来回,说雪婷回学校了,要在学校住几天,绣姨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满眼的忧虑。

      饭后,我和绣姨来到后花园的梅花林。

      现在是初夏季节,梅花并未开放,但我们仍然愿意在母亲喜爱的梅花林中漫步,缅怀逝去的母亲……

      “绣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希望您不会生气。”

      “什么问题?说吧,我当然不会生气。”

      我小心翼翼地说:“您爱爹爹吗?那么多年了,爹爹一直忘不了我妈妈,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对妈妈的爱有一丝一毫的衰减。您不会觉得被忽略了吗?”

      绣姨笑了,“我当是什么严重的事,神神秘秘的。当然,我爱你爹,正是因为他如此深爱你妈妈,永远都不忘记她,我才会爱他。”

      “可是为什么?这对您不公平呀!您甘心作我妈妈的影子吗?”

      “我就是你妈妈的影子!在我心中,没有谁能超过你的妈妈,连你的爹爹也不能。”

      我奇怪地看着绣姨。“我知道,妈妈是您的小姐,你们有着深厚的主仆情意,可是也用不着为了我妈妈牺牲您的一生啊!”

      绣姨凝视着我,然后闭上双眼,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下定了决心。

      “有些往事,我一直想找个人倾述。今天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妈妈对我那么重要,因为——是她使我重生!”

      “我的出身极为低贱,这一点,除了你妈妈,任何人都不知道,因为你妈妈从没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过去,包括你的爹爹。”

      绣姨的眼睛盯着远处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我就象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人人只看到我现在的雍容华丽,却不知化蝶之前我的丑陋过去……”

      ……

      卜绣文(绣姨)的父亲卜承柱是朝鲜的无业游民,当年游荡到马来西亚,娶了当地的女人——卜绣文的母亲莎曼而定居下来。

      莎曼连生了两个女儿,卜绣文和妹妹卜绣玉,身体便虚弱下来。

      大夫反复告诫卜承柱,他的妻子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否则会送命的。但是重男轻女的卜承柱根本不听,仍然逼迫妻子为他生儿子。

      终于在绣文六岁,绣玉四岁那年,莎曼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死,孩子也夭折了。

      卜承柱不自责自己的冷酷无情,反而把一腔怒火发泄在两个女儿身上,对两个女儿张口即骂,伸手就打。

      两个没娘的小姐妹,就这样在父亲的打骂中苦苦度日。

      她们不仅要做所有的家务,还要每天到集市中去贩卖香烟,赚足一家人一日的饭钱和父亲的酒钱后,才能回家吃饭。饶是如此,卜承柱对两个乖巧的女儿还是没有丝毫怜惜。

      在绣文十二岁那年,卜承柱突然萌发了返回朝鲜老家的念头。但是由于卜承柱长年好吃懒做,家中一贫如洗,怎么能凑齐这笔数目不小的返乡路费呢?就在卜承柱垂头丧气的时候,他看见了回家做饭的两个女儿……

      卜承柱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把刚满十岁的绣玉卖给没有子女的日本侨民小仓夫妇;绣文更惨,被卖到妓院,因为妓院出的价钱比较高。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绣玉年龄太小,看上去又瘦又弱,妓院嫌她不能马上接客而不愿买她,卜承柱会把两个女儿都卖进火坑的……上天啊!希望卜承柱这种父亲在人世间千万不要再出现,这种人的所作所为是对天伦亲情的一种践踏!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姐妹就这样被生生分离,从此天各一方。

      绣文自从得知自己被卖进艳春院(马来西亚的一家妓院),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暗暗发誓: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决不作一个任万人践踏的妓女!

      事实证明绣文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艳春院对付绣文这种倔强的女孩子有的是办法。

      进入艳春院的第一天晚上,绣文就被灌下了春药,在迷迷糊糊中被一个肥胖的马来西亚商人糟蹋了……

      第二天,她想寻死,却被绑了手脚,锁在屋内,嫖客一个个进来,在她身上发泄着□□……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仿佛坠入阿鼻地狱。

      她试过逃跑,却很快被抓了回来,遭到更残酷,更屈辱的摧残……

      她认命了,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她麻木地作着一个妓女,作着一个连自己都嫌弃的肮脏妓女。

      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她还有一个卑微的心愿:天可怜见,如果有遭一日被赎出去,能见相依为命的妹妹绣玉一面……

      老天并没有特别眷顾绣文,在十四岁那年,她染上了严重的性病。她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下身红肿、溃烂……再也没有嫖客来找她。

      艳春院的老板看她再也挣不了钱,就象扔一条狗似的把她扔了出去。

      绣文被艳春院的打手扔到离艳春院很远的一座荒废的寺庙中,他们不想被人发现找麻烦。
      那天正下着雨,仿佛苍天在为她的悲惨身世流泪……

      绣文并不怕死,她觉得活着是受罪,早就已经活够了,只是遗憾没有能够见妹妹最后一面。

      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她以为这就是永远……

      不知过了多久,绣文隐隐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在朦朦胧胧中,听到琅琅的吟诗声:“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声音清柔空灵,宛如天籁之音。

      绣文使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雅致的房内,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绣有梅花图案的丝绸被子。床头正对窗外,窗外是一片梅花林,时值寒冬,梅花正在开放,将阵阵花香送进室内。

      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靠在窗前欣赏窗外的景色,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觉风姿飘然,遗世独立。绣文简直看呆了。

      绣文心中突然一动:莫非,这就是天堂?眼前的女子是观音菩萨?她立刻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天堂!人间哪里有这么干净美好的地方?她挣扎着叫道:“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救救我!”

      白衣女子走到她跟前,冲她嫣然一笑:“小妹妹,我不是观音菩萨。我叫江旖梅。”

      ……

      当绣姨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花。在叙述前面一大段痛苦回忆的时候,绣姨的神色都非常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只是嘴角偶尔的抽搐让我体会到了她的痛苦。而当她说到母亲的时候,她神色激动,面庞似乎放出光来。

      “她叫我小妹妹,她叫我这个低贱的妓女为小妹妹。她说她不是观音菩萨,她叫江旖梅。这是小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当年的我,又脏又臭,一身性病,污秽不堪,人人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只有小姐说世间的人都是兄弟姐妹,大家应该彼此关怀爱护,否则,天地宇宙间人的存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请来最好的西医给我治病,又把她最喜欢的衣裙首饰给我穿戴,还教我读书识字。她说我和她有缘,是神把我送到她这里来的。遇到我那天是她母亲的忌日,每年那一天她都要参拜附近所有的寺庙,在那座荒废的寺庙中,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

      “她是我心中的观音菩萨,我在心里发誓永远不离开她。当我病好后,小姐问我有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若有的话,她可以给我钱让人送我去。我告诉她我没有,事实上确实没有,冷酷无情的父亲早已回朝鲜去了,就是他还在马来西亚我也再也不想看见他了。而妹妹已随日本侨民小仓夫妇到日本去了,失去了音信。”

      “我就象说书先生讲的《封神榜》中的哪吒,已经割肉还父,剔骨还母,再也不欠父母的了!剩下的生命,是小姐给的,我要用一生来报答。我对小姐说,如果赶我走,我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小姐收留了我。虽然名义上我是小姐的丫鬟,实际小姐待我如同姐妹一般,从来没有丝毫的看不起我。”

      “这一生我本是不准备出嫁的了,小姐临终之前,我暗自思忖:如果小姐走了,那我就削发为尼,在青灯古寺中吃斋念拂,用余生为小姐的灵魂祈福。但是小姐把你和你爹爹托付给了我,我不能违背小姐的意愿,不能让你小小年纪没人照顾,所以我留了下来……”

      “这就是你妈妈和我的故事,你说,你妈妈是不是值得我为之奉献一生?我会吃你妈妈的醋吗?”

      绣姨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后,情绪有点激动,胸脯微微起伏。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绣姨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我把绣姨扶回她的卧室,绣姨和父亲长期是分房睡的,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开水,绣姨喝完水后,平静了许多。

      “绣姨,对不起!我不该问那么多,勾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关你的事,这些往事折磨我很多年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忘记。我不敢向人诉说,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嫌弃我。当我在偌大的何府掌管家务,赏罚下人的时候,我总担心有人会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看哪,这就是那个下贱的妓女卜绣文,现在狐假虎威地做夫人了。’一想到这些,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今天跟你说了以后,我觉得舒服多了。思源,绣姨令你失望了吧?你心中的绣姨端庄贤淑,怎么会想到她有那么一段不堪的往事呢?”

      我紧紧地抓住绣姨的手:“绣姨,您不要这么说,您不知道,您这样说自己,我的心有多痛?命运的不公让您吃了那么多苦,您怎能拿残酷的命运来惩罚自己呢?在我心中,绣姨比以前更加完美了,因为您虽然受了那么多苦,却仍然如此坚强,并且用我无法想象的深情来爱我妈妈,爱我。在我心中,您也是我的妈妈,我为拥有您的爱而自豪!”

      绣姨紧紧地抱着我,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绣姨疲惫地说道:“思源,等会儿你去告诉张妈,今天晚上我吃斋,叫她晚一点把斋菜端到我房里。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好的,绣姨,您好好休息。”我服伺绣姨睡下,给她盖好薄被。

      出门的时候,绣姨轻轻地说:“那些事情,别告诉婷婷,她太年轻了。”

      “好的,绣姨,您放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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