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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尾声·冷沧浪 ...

  •   广陵三月,是花的时节,繁英堪共日月争光。曲水边杏花如雪,杨柳垂丝。这日晴光丽日,春风荡飏,直送轻帆由江水驶入茱萸湾,仍是赏不尽广陵花。
      一叶轻舟,两名素白襕衫的士子并立船头。挈一部书、一把伞、一坛醇醪。碧浆注入碗中,倾入绿水,瞬间为滔滔河浪吞没,梨花春的醇香充斥一天一地。
      士子一壁持樽酹酒,一壁高呼:“哀哉惟砚,夺命英年!”同伴默然为他斟上一樽,“郁砚,节哀。”
      可怜玉树埋黄土,红颜作白骨,最是人间苦。
      冯弦缺凝望浩渺烟波上数青峰,万重山水的尽头即是楚州。讣文虽称病殁,但因不见尸首,坊间盛传故江阴侯乃是投江自戗――他宁愿相信这个与他更为合式的猜测。举身赴沧浪,免遭地下泥尘污垢,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何必理会生前身后名。
      他仰望遥遥天际,穷尽烟波,恸呼:“苍天不厚!”
      同窗却道:“想来江阴侯虽为寿虚之人,然这等风流人物,便该只留得传世佳话在人间――何必活到徐泱那般耄耋之龄,老迈权重徒惹人厌。”
      冯弦缺神色一黯:“可他身后所留,非但是佳话,更有数不清的恶名,毁誉参半。”
      “那些诽谤原不必听。”同窗摇首道,“仙鸾临绕紫阙,雷霆夜犯宫柱,便已了然。”
      冯弦缺无论如何不能明白,那般品行如琨玉秋霜、渊渟岳峙的人物,如何遭致这般恶意中伤与非议。想来险恶宦海、诡谲风波,原可令人粉身碎骨。
      他又道一遍:“苍天不厚!”
      苍天不厚,使我遇君太晚矣。
      这一生他只见过他三面,留在心间,唯有萧疏雪白、苍冷绀紫的衣影,还有幽黑如墨的色彩交织。他不会知,便在数日前,他一路挥鞭驱马,赶赴江畔送别,却只来得及望一眼他乘船远去寥天间的影子。
      那些难言情愫、心迹衷肠,他也永无机会令他知晓。
      于是闲把桂棹,泛舟碧波。到了汇入渠水的尽头,便该转弯。冯弦缺却告辞道:“多谢兄台相送,期有来日会时!”
      同窗措手不及:“郁砚何处去?”他郎然一笑:“我已辞去官职,四海皆可为家。”
      同伴愈发惊愕――金榜唱名,冯弦缺位列三鼎甲,杏苑宴上拔得头筹,当日便赐绯翰林。锦绣前程,抛掷不顾,若般书生意气,委实令人嗟叹。
      冯弦缺面有憾意:“我本一心期盼殿试,期盼江阴侯亲口宣读我的名字,从此定下师生名分……”他夺口急劝道:“你考取这功名,原不是为了江阴侯!”
      “原不是为了他,”冯弦缺颔首,淡淡一笑,“可见了他,便是了。”正如他向来以为自己快意自如,从无可羁绊,见了他,才知全非如此。
      渠畔尽是长亭送别,依依洒泪之人,步步回首,一看一断肠。而冯弦缺略无留恋地换船,向着不知何处的所在行去。人人皆道维扬美,可于他而言,广陵之美,非因琼花红药,也非因杨花雪垂堤柳,而是因有江畔纵马、桥边吹箫的一人,有了如诗如歌的少年,广陵的绚丽才鲜活生动起来。
      原来他来这广陵一趟,只为了遇上一个他。
      宣王之乱平息后十日,朝廷下诏,为穆国公存嗣,特赦姜判之死罪而释,使之入道观修行。另有敕命,复加姜信屏侯爵,追赠太傅、配飨太庙,又对其妻儿厚加抚恤。召其子姜运琅袭爵,延入崇英馆读书。
      寡妻幼子扶着空空的棺柩归来,将衣冠葬入广陵姜氏祖坟。安葬已毕,皇帝借此机会亲召孙氏入宫。
      西水门前,孙氏望向高耸入云的宫阙,既觉陌生又觉熟悉。她整理衣容,步步踏入晦暗苍穹下这座吞噬了他的巍峨宫城。
      逝者已矣,流言却不能息。附逆行奸罪既已恩赦,又有上奏弹江阴侯贪墨之罪者,称其家中清贫,乃是散财笼络乡党。熟谙其品性者,听了这奏论,都不由好笑,置若罔闻罢了。
      孙氏却忍不住悲忿,此刻面圣,她条条相驳,娓娓道来:“陛下可看,臣妇家中可有半分余财――臣妇与江阴侯结发七载,眼见他毁家纾难,不知凡几。戍守边镇,则自掏腰包贴补军用、救济离乱,京中任职,则纳寒士附读,不收束修。如若在佞人口中,忠君为国体恤黎民、广施仁恩皆为笼络人心,则天下再无半分仁义!”
      杨谌决望着阶下这麻衣素服的柔弱女子,只见她即在悲懑满腔时亦姿仪娴雅端重,颇具林下之风。而其进退有据,谈吐有理,不卑不亢,令人不由得心生敬服。
      他听罢这一席话,却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另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他……留下什么话不曾?”
      孙氏知道他期盼的话指什么,然而她垂着眼眸,轻轻摇首:“弃臣弥留之际,无话可说。”
      话音甫落,她便见御座上这名九五至尊,好像被突兀抽空了气力,颓然向后靠去,阖上双目。留下的只是一个阴郁消沉的男子。
      她取出那一方漆匣,恭敬道:“陛下御笔,臣妇不敢私藏,特此面呈。”
      一阵春风吹入空荡荡的大殿,掀起重帘,翻开一沓沓绢纸,杨谌决在纷飞雪片中看到了悲欣离合的过往,以及其中深藏的他的情意。春风同时送来一声杳杳箫音,在他耳中轰鸣,牵动胸中窒痛,一时竟难以呼吸。
      他悚然凝神,听着那断续箫韵。突如其来的悸动,丝丝缕缕涌动,透过他的皮肤肌理,传入四肢百骸。如同得到某种指引,他不安地站起来,凭着与生俱来的牵绊,一壁信步走着,一壁侧耳听那轻微的乐声――如梧桐萧疏,寒蛩长鸣,又似流水淙淙,沧浪喧波。
      他渐渐确信无疑――这首曲子,他不曾奏给过任何人。
      他五内俱沸,从未觉得宫道这样漫长,宫墙这样厚重,疾步迈足,狂奔起来,唬得一众内侍大惊失色,连连呐喊。然而他顾不得理会,只有一个念头,亟不可待地要见到梅边吹箫那一人。
      绕过重重朱墙、花砖甬道,箫声陡然清晰。欢喜与惧怕使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有如堆雪的梨杏下,他看到了三岁时候的姜信屏。
      那小小的人细发才覆额,身形尚且十分幼弱,嗓音却是清脆而明亮。他放下唇边箫管,喊道:“表哥,我来找你玩了!”
      馆中应声跑出一个身服锦袍、头戴梁冠的稚童,惊喜地打了一个唿哨,花丛中便蹿出一只灰白毛色的山猫。二人在竹马上黏了些胶物作粘竿,同去捕叶间停栖的蝴蝶。就在即将粘上时,山猫突然伸出爪子,扑飞了蝴蝶。二人一怔,都咯咯笑起来。
      春风温煦,拂过稚子相视的笑靥,都是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
      谁都没有注意到绿杨浓荫中垂手而立的影子,失却了魂魄般黯淡。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最初构想这个故事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个惊采绝艳的形象。他文定乾坤,武慑山河,温文儒雅而不迂气,武功赫赫而不粗疏,是我眼中恰到好处的完美人格。
    然而姜信屏同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极致君子,太过纯粹的人。皎皎者易污,所以他无法与俗世讲和。他对理想信念的坚守,对亲情爱情的追寻,终究被俗世毁灭。
    在九鸾两个人的这段情里,鸾奴背负太多,有着太多重视和坚持,无法妥协让步。而杨九郎极度缺乏安全感,占有欲控制欲太强,以至于痴狂。他只要他们两个人,旁的一概不予理会,而姜信屏无法予他这样的不顾一切。
    最后只能是恼东君香断,付西东,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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