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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恼东君(下) ...

  •   行经璧瓦湖后,前路便抵号称“淮水东南第一州”的楚州。船只缓缓驶入淮水、涟水相交的碧波时,姜信屏病势沉重,已入沉疴。他几乎丧失了执箫握剑的气力,只能倚在舱内,透过小小一格窗,望向楚州壮丽景色。
      其时正值春分时节,游人络绎踏青。花圃连绵处,士人呼朋唤友,驱着看花马往来穿梭,时而下马饮酒作乐,竹竿上挂着的一腰腰红裙则结作宴帷,将奇卉异株笼罩在欢声笑语间。(1)
      淮水那端堤上,亦多有并骑驰驱、联袂把酒的少年郎。马车驰过,碾出的辙痕即刻便被飞花淹没。桥上倩影如织,身着绿衫红罗,吴绫纱衣轻薄得令人艳羡,多情春风一吹,便卷起丽人的裙裾,将花叶拂到舟上来。
      霞明川静,春泉淙淙,碧溪上栖着双双对对的白鹇、鸂鶒,最为情意绸缪、携手游春的小儿女所喜。水间又有乌蓬小舟数只,轻把桂棹,闲放钓竿。
      姜信屏含着一抹恍惚的残笑,在红云般的桃花海迎面而来时,笑影凝固在唇角。
      只要回到此处,他就想起他第一次吻他。桃花簌簌摇落,如细雨织帐,是彼此唇上嫣红,齿间清芬。都怪那年春风骀荡,桃花如雨。怪那年春林花媚,春鸟意哀。怪那年江水太绿太温存,催人情动。更怪自己轻易便被拨动心曲的颤音。
      最应怪罪的,是那双眼――为何让他看到他的眼睛?那样饱含热切和渴望,刻骨的缠绵,惊人的热力,再也没有第二双。(2)
      这双明亮的眼注视着他时,曾对他说:“一生太长,只争朝夕。”可一生原来很短。每个青春正艾的人,都误以为青春如这滔滔江水,取之无尽挥霍不竭,而只有病榻上苟延残喘之人方能识得时间的残酷。
      也只有在余生一眼望得到尽头时,他才能静静地回首往昔――这些年他总是碌碌,忙着争夺天下,忙着四处奔波,忙于一次又一次地分离与重逢。如今没有人再需要他了,空余无处存放的思念。
      桃花红雨仿佛无穷无尽,落入泥尘,埋葬了不为人知的过往,无人知晓的情意。
      淮水不比长江,时维三月,水面上的清晨依旧冷得出奇。姜信屏披衣起身,冻得连笔管都握不住,却定要写奏疏。砚池已然结冰,孙氏只好一圈圈磨着墨锭,声声涩然,又点起炉子,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交由他写。
      姜信屏握了管蘸饱墨汁,却是下不去笔。干了又濡,濡了又干,良久未着一字。他怔怔望着案上纸牍,心中奇怪:往日总觉尺牍短,寸心长,却怎有那样多说不完的浓情话,道不尽的相思意?
      一封数百言的奏书,竟直写到午正时分。姜信屏返查一遍有无字句讹错,又以恭楷端正誊写一遍。封缄起来,却不教人送信上奏,只搁到了枕函内。
      写罢这一封,似乎是用尽了姜信屏的所有气力。日头已然高升天心,他却犯寒得不住打战,口中直念叨着要饮酒。孙氏见他实在冷极,拗不过他,遵着医嘱小心翼翼地勾兑出一点滚烫的药酒给他暖身。
      身下舱板似乎愈加荡漾摇晃起来,趁着酒意正浓,热流涌上,他和衣卧下,只盼一觉醒来,仍是春和景明。
      这日昼寝却极不安稳,下晌姜信屏便开始起烧不褪,持续着痉挛发抖,呼吸紊乱而急促。孙氏将熏炉掖进他怀中,又拿一领八尺长的狐皮大氅将他从头到脚地裹起来。这熟悉的动作令姜信屏生出些微知觉,颤抖的手在腰间到处摸索,十分急切一般。
      孙氏顺着他的动作凝眸看去,是那根绀青色丝绦,弥有尺长,垂坠着玉玦、牙雕,曳着长长流苏。自结发起,她从未见过他离身,总是贴着里衣系。经年累月的佩戴磨损,丝绦已旧得极了,流苏微微泛着黄,玉玦仍莹润如初。
      孙氏将绦子放入姜信屏的手心,他立即紧攥了,稍稍安定下来。可转瞬便又口齿不清地胡乱言语起来,像是陷入病笃时的谵妄。
      孙氏听得不清,问道:“阿郎,你要什么?”侍仆也凑近了分辩,终于听清他的微声喃喃,“九郎,我要见……九郎。”
      侍仆摸不着头脑,嘀咕道:“九郎?谁家九郎?”孙氏却是攥紧了衣袖,热意逼上眼眶,仓皇去拭。
      她一直安抚地握着姜信屏的手,凝望这张深深眷恋的面容。疾困之中,他的面庞愈如刀削,双颊深陷,颧骨耸异,蒙着一张惨淡的肌肤,那眉目也如轻墨染出,淡得极了。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滚烫面颊上,病态的嫣红浮离在皮肤之外,令人望之心惊。而他从前乌黑浓密的鸦鬓里,竟已生出了几缕斑白发丝。
      他才刚满廿七岁两个月。
      沙场刀剑,官场风霜,无不催折青春,磨人性命。孙氏清楚,他的每一滴鲜血皆是为吴国所淌、每一处伤痕皆是为吴国所留。而她也知道,有一个人比她更加清楚――却为何要这般负他?
      孙氏一时心中悲恨交加,贝齿紧紧咬唇,含泪命道:“纸笔拿来。”侍仆忙即照办。其时已近黄昏,他剔亮了灯,看着主母娟秀的笔迹落在纸笺上,寥寥数言很快写罢,封缄后交由他,嘱道:“即刻派一快船送到京中,交给会义坊周府周大夫,请他务必呈于御案。”
      孙氏重又打开那方錾银花宝匣,将其中书信仔仔细细地抚平归罗。几日前第一回展开一枚信,望见那页心的墨迹时,她竟悔恨自己缘何识文断字。心下再无一刻那般雪亮,往日种种猜测悉数得以解答。她凭着成篇累牍的书信、绢画,拼凑出了一个模糊遥远的面貌,虽不明其间有过怎样的曲折离合,可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代他将衷肠送到想见的那人手中,不致酿下终生之悔憾。
      做完这一切,孙氏拭去腮边冷泪,抱着韵郎在舱外坐下。只见岸边有人在放河灯祈福,雪白汀蘋边点点莹亮,沓沓顺流南去,漂流向琼花如雪的所在。韵郎指着一枚花灯咯咯笑道:“莲花!”原来又是望日。
      天际一轮初升的明月,垂照人间苦乐,圆满如昔。于是孙氏也安谧地笑起来,她拿来竹篾扎的纸灯,向儿子道:“韵郎来写两个字,都是阿耶阿娘教过的。”
      姜运琅睁大眼眸,好奇地戳了戳那灯笼,由着阿娘将他的手和笔管一同握住,轻轻在灯面上写下一个字,他辨认着那笔顺,念道:“我认得,是安!”孙氏赞许地点点头,又取来一只,握着他小小的手写下另一字。这回姜运琅对着那笔画复杂的字,懵懵懂懂地迟疑起来。
      “是‘康’。”孙氏笑吟吟道,“连起来便是安康二字,将这愿望送到月宫,仙人听了,便会庇佑阿耶。”说着点燃底盘上放置的松脂,牵着韵郎的手站起来,仰头望向夜空中承载着祈愿的天灯,袅袅飘向月轮。
      到入夜时分,姜信屏退了烧。夜色深沉时他才苏醒过来,觉出生命正在消退。掀开帘栊立在舟头,习习夜风拂面,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四下里一人也无,寂静无声。只一轮圆月素色溶溶,如银鳞雪缎,皓光无匹,荡漾在明亮如鉴的波心,有如天人失手将一枚玉片落入了新磨的圆璧月镜,映出重重山河影,云海尘。
      姜信屏心有所感,掏出怀中那柄镜手掌大的小镜,掀开层层罗绢,露出双鸾衔绶纹,剔雕镜钮。一时银光异动,分分明明地映照出潋滟沧江,写尽廖天。
      他霎时间周身脉跳都止,血流都息,有如被冰冷粘滞的江水包裹,几乎窒息,不能置信地深深望进那漩涡之中。
      “原是这样……我还了你,偿了这业债便是。”他抬起颤抖的手,重重将鸾镜掼到甲板上。玉碎声起,满地零落的残片上,只反射出泠泠如水的月光。
      水面上天亮得早,晨光熹微时,孙氏早早醒转。她走入舱室中,榻上空无一人,一时屏住了呼吸,只听下人惊惶的喧哗声愈来愈远,隔绝了一切。
      她走到舱外凭栏眺望,圆月已落,不曾看到她的祈愿。亦或是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沧浪之水亦不为所动,兀自排涛泄浪,万古如一。
      紫极宫中,画屏深处,清冽的月光透过轻薄纸帐,氤氲丝丝缕缕的寒香,月笼梅林一般。这其中载满了昔日多少缱绻缠绵,也曾无数次代替姜信屏安抚他,令他不在身边时,杨谌决也能枕着这幽香安然入睡。可如今这一床明月堆雪、花影婆娑是莫大的折磨。清冷的月光照在脸上,令他没有一丝睡意,睁着双眸听漏声点滴,孤寒无处遁形。
      他毫无留恋地一走了之,却留他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纸帐原是一年一换,如今这张,便是最后一次与在集贤殿他同画的。杨谌决再也忍受不了,唤道:“来人,将纸帐都撤下来,放在云台殿。”轻霜薄雾堆卷起来,一时半霎便换作厚重的锦帷帐幔,隔断了情思惘惘的前尘,心中顿时轻松得空洞,却又多一种空落落的难受。
      而帐上梅枝留下的疏影犹在眼前萦绕不去。桠上却多了栖枝雀,踏过琼枝雪浪,踏碎玉玲珑银画屏。掀起纷纷霜叶梅萼,直如动地而来,乱琼碎玉惊破白纻舞。隔着澄霁千峰,茫茫林海,参差绰约看不真切。
      忽闻一道震天动地的惊雷炸开,夜幕被紫电豁然撕裂,自列缺中射下万丈雪光,一时间照得室内亮如白昼,好似九天震怒的狂啸。电光闪去,霜梅寒香中只余一枚飘转白羽。
      杨谌决大叫一声惊坐起来,才知是恍然一梦。他几乎魂飞魄散,冷汗将里衣湿透了,胸口窒闷得喘不过气,一颗心依旧兀自跳个不休,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角,赤足便推门而出。
      夜空已下起瓢泼大雨,风携雨丝飘入廊内。庑下守夜的内侍讶然道:“大家怎的光着脚,当心着凉。”着紧给他着履披衣。又见一堆禁卫披雨而来,焦急道:“方才雷击宫前石幢……陛下无恙否?”
      杨谌决置若罔闻,只急问道:“可有看瞧见鸾奴?”
      “鸾?”一名内侍咕哝道,“约莫是罢……方才有只白鸟在紫极宫前绕了三匝才飞去。还拴着足环,奴婢当是鸽子呢。”
      “我错了么?”杨谌决怔怔失神,忽又笃定道,“是我错了,这就召回!”疾步走回殿内坐下,便着传御用笔墨,亲自拟旨。旨意写罢,又铺开六合笺,欲待手书一封。
      这回半晌却是未着一墨,思量道:“寻什么由头好呢……有了,便说梅花纸帐旧了,需绘一幅新帐子。”急急草就这一页,已是卯时交半,夜雨初霁,朝日徐徐升起。他略略心定,回想方才情景,不知自己缘何那样慌乱。
      省起入眠前念过一回“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心道:“这上一联是‘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原是不祥。这样的句子,往后还是莫要再念再比的好。”(3)
      诏令与书信尚未送出,却有宫外消息先至。章安急急入内,俯在皇帝耳前战战兢兢道:“楚州消息,昨夜里江阴侯……过世了。”他仍惯于称姜信屏这爵号,说罢,伏跪地上,不敢抬头再觑皇帝面色。
      “过世了。”杨谌决像是听不懂这几个字,蠕动着嘴唇重复了数遍,喃喃道,“死了?”
      章安深深伏首,并不作回答。
      “十年之数,如今才不到两年。”他不能置信地茫茫想着,全身失却了知觉,脉跳都觉不到了。他忽然听到空荡荡的大殿传来一声嗥叫,仿佛野兽遭受撕心裂肺的摧痛之下所发出的惨音。半晌,才知是自己口中发出。
      遗物呈上,一道遗表,一管紫竹箫,以及包覆在罗绢内的破碎镜片。
      杨谌决径自握起那九节紫竹洞箫,只见吹口已不甚光洁,殷红的流穗沉淀了干涸血迹。原来并未沉入重泉。他注视着摩挲着斑驳竹节,眸光温柔得仿佛正在观赏恋人正值青春的胴体,动作细致得仿佛抚摩一段白练般轻柔的雪肤。
      他忽然低声发问:“绦子呢?丢到何处去了?”章安不知他是喃喃自语,或是询问自己,并不敢回答。
      杨谌决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默然想道:那宫绦原是无用之物。他妄想用它来拴住一生最珍视的人,却都未能留住。
      “是我亲手杀了他。”他平静地想。
      然而在他杀他之前,他早已在他心底深处不能拔除了。最遗憾的是,他方才知道他比天下重要得多。
      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看花马,裙幄宴:春游时男子骑马搜寻,遇到美丽的花树则下马饮酒,称“看花马”。女人将红裙解下,挂在竹竿上联结成宴帷,就地设宴,称“裙幄宴”。
    (2)判之宜宁那对,都是月亮惹的祸。鸾奴这里,怪天怪地怪春风碧水。世间良辰美景多,则孽缘亦多。
    (3)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悼亡妻子的《遣悲怀三首》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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