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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恼东君(上) ...

  •   翌日朝散,姜信屏再度于集芸阁前伏阙以请。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膝下酸痛得近乎麻木时,才见章安执着拂尘小跑出来,在他身畔驻足,口称:“大家宣江阴侯入见。”
      姜信屏提衣起身,身形微微一晃。章安忙即搀住他,欲言又止几番,低声道:“大家这几日喜怒无常,方才咱家听着,似有贬谪西京的意思……江阴侯入内面圣,切切莫再忤逆,触犯逆鳞,服个软便罢了。”
      “谢中尉提点。”姜信屏颔首以应,因为心底已存了决意,连日来的不宁心绪不复存在,只余如水平静。
      杨谌决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公服执笏而入,行过跪拜大礼,虽因长久跪伏,双腿微不可察地发颤,分明荏弱,却仍保持着英挺秀拔的身姿,笔直脊背一如既往,稍无懈怠,眉目中亦缭绕着冷泉凝烟,毫无惧意,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摇撼,也没什么能够穿透。
      可杨谌决几乎有些惧怕他毫不相让的对峙,止住他的抗辩,道:“朝廷自有法度,不必再说。”姜信屏沉默半晌,仍是不徐不疾地开口:“姜氏一门已凋零残破,臣昧死以求陛下顾念先师,赦其死罪。”
      “姜氏一门、姜氏一门?”杨谌决兀的骇笑几声,“姜氏一门皆是忤臣逆贼!有何颜面求朕?”
      “如此,请陛下论臣同罪。”他又说出这句话,消瘦面庞上,神情依旧凝澹沉静,却有淡淡孤决之意隐在眉间。杨谌决不可置信地紧盯了他一晌,几乎想仰天大笑――不过是月余前的元日夜,他也在这案后凝视着他,鼓足了勇气示好。现下想来,那些丛生的绮念、痴恋的渴盼,皆是天大的笑话。
      他突兀开口,语声平淡无澜,好像在叙述一件最平常的事,那话意却令立在帷帘后随侍的章安一悚。
      “你知道么?我时常想,若是在徐州时你为我死了,或是在岭南那回,若你为我而死,该多么好。”
      章安不能明白的怪异言语,姜信屏却能够会心――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往昔那样多回,他们为了彼此抵死拼命,从刀林戟雨中走来,若是在那时他能为他而死,便是将最好的时日以悲恸的方式永恒铭刻,不会有无休的争执、猜疑、相负、厌弃,不会落得如此不堪境地。
      杨谌决已除去朝冠,可容他清晰地凝视――他双眸中已无灼然的痛恨,是与自己一般的平静,带着些微困惑。这张面庞愈发劲瘦,依旧棱角轩昂,英曜漂亮,桀骜骄纵的神采一如往昔。
      他也已算不得年少,可还是那般强硬的气性。姜信屏熟谙他的性情,正如他也悉知他的坚持。
      谁说他不通透?
      他尽可以为他死,毫无犹豫迟疑。可只要他活着,便是姜信屏,有着无数担负和坚守――不能当作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无言相顾,再无甚么话可说。唯一温软旖旎的少年时已碎作齑粉,无可弥合的缝隙后,余下杨谌决留给他的回忆,皆是痛楚和寒冷。他委实厌烦了悲欣都系与一人一身的心绪,不知到哪一日才是了局。
      他静静望向杨谌决:“只要你我在这世上……就是我的苦海无涯,无法挣脱。”
      “好极,”杨谌决对上他沉沉的黑眸,几乎带着快意,一口气道,“你到宿州去罢,即日启程,不必等春日宴了,朕不想再看到你家的人。”
      章安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姜信屏的身子状况,他都看在眼里,茫然心道:“这是逼他送死啊!”
      姜信屏神情依旧平静,只淡淡笑问道:“敢问陛下,臣去做什么呢?”杨谌决语声冷然而不容置否:“宿州风景秀丽,你卸下这些担子,做些什么都好。”
      姜信屏点点头――宿州,吴境最北一州,与晋国交壤,是他血战所换来的,往后即是终老处。他仿佛听到了心中细小的柝裂声响,但因并不意外,无悲无恨,只微微憾然想着:他原只求著书立说以了残生,看来也是无法。
      “君要臣死,欣然往之。”这个念头甫出,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真是卸去所有负担的轻松,空落落得心都好似无复存在、不复苏生了。
      姜信屏行大拜之礼,举手齐眉,深深稽首:“臣谨遵陛下旨。”杨谌决唇角牵微微牵起:“事不宜迟,卿宜早动身。过几日便是杏苑宴了,宴上少了姜敏词的诗词,想必颇憾。”
      姜信屏淡淡一笑:“陛下不必遗憾,臣昨日翻阅曲谱,偶见一古琴曲《风入松》,填得一词,现下便可念与陛下听。”说罢,不待他回应便即吟诵,声如销金断玉,字字若凿。
      “春光青絮共芊绵,云雁尽如牵。画舮流碧泠泠坠,欲将染,瑟瑟水天。恼教东君香断,付西东,不相见。”
      杨谌决笑意凝固,唇角抽动,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他原知他天赋异禀,是惯会说狠话,戳他心的。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直嵌入手柄上张牙舞爪的盘龙纹中。他踩踏着累累白骨才登上这高处不胜寒的位子,自此处望将下去,那些骨骸中不仅是仇雠敌寇,更有君亲师友。可到如今,他的臣子谋反、子民怨谤,他妻儿尽死、母亲遗弃,他一心恋慕着的人,深恨着他。他费劲了气力,以为抓紧了许多,如今才知自己仍是那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稚子。
      姜信屏以词诀别,既而未再告辞,起身即走,步步踏着萨满郁金香的朱红长旃檀――这条路走了无数次,从未觉得艰难,这是最后一回,却忽而渴盼它长至天涯。
      这一个知觉令得他无法再挪步,蓦然回首,迎上御座上两道追随着他的缁深目光。他细细赏看这张玉瓷般的面孔,眸光一点点盘桓过了硬朗如岩的骨骼,描绘过悬胆一般笔直挺峨的鼻梁,流连在眉棱眼窝的阴影上。轮廓线条,无不熟稔。那无数次抚摩过的触感犹在指端,令他闭目也能毫不迟疑地画出。
      这一眼,再没有了惯常的敛藏,只带着刻骨的缠绵。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纵是两人最要好的时候,也难得一见。杨谌决几乎有些心惊,无法面对这样浓烈的目光。
      可也只是一瞬,他转身推门而出,留下杨谌决兀然怔惘,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带走了这么多年的羁绊痴缠。”
      着令江阴侯削爵去职、贬谪宿州的一纸诏书与姜信屏同时抵达姜宅。一时半晌都不容稍缓,侯府匾额当即便摘下,中使已催促侍仆们整理行装。拾掇了半日,但见那贵重的服玩器物一概不带,除却贴身衣物,几驾马车上满载的只是尚未来得及晾晒的数箱书卷。中使在旁督促,看这光景不由好笑,倒觉不像官员谪居,而像合萃斋的书商装货似的。
      因书房物件矜贵,皆由家主一一过问。孙氏翻出个錾银花包角乌漆匣,打开来是一摞叠放齐整的纸绢,那背面透出墨痕,乃是用过的。她不知是什么宝贵信件,便捧来问姜信屏:“阿郎,这盒可要带么?”
      姜信屏并不接来观看,只远远凝眸望了一晌,淡淡道:“都是些写坏、画坏了的,同烧了去。”
      孙氏暗想:若是无用之物,又何必拿这样精致的宝匣装起呢?然而仓促之间只好按下不表,又觉烧毁可惜,便装在了自己的包袱中。
      因为皇帝直下圣谕,未曾宣告朝中。姜信屏也无意效折柳相赠,挥泪话别的一番践行,由是不曾知会同僚好友,当日只携妻儿登船,连周楚原都不曾知晓。一行人仍是在山光桥上船,与四下依依相别的行人相比,只由侍仆送上船只的姜信屏一家,实在显得冷清萧瑟,无牵无挂。
      行舟拨开绿水,驶出廿四桥的最后一桥,十里长街渐退,红药芳踪难寻,丝竹宛转飘渺,前路便是程程山水。
      不曾到过广陵的人,不会明白“人生只合扬州死”,不会明白隋炀帝为何抛却壮丽长安,锦帆画舫一径驶到天涯。他的魂魄至今流连在观音山上迷楼中,含情凝望着江南岸、杨柳堤。
      莹白硕大的琼花团团簇簇,在水间开到极艳。皓腕一伸,便可撷取盈满掌心的一大捧,船上侍婢都采了簪上发髻,愈发恋恋不舍。触目一片伤心丽色,满目连天,当窗侵衣,阻断了离去的路。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这是不属于他的华梦歇。
      然而兰桨终是拨开琼花的羁袢,送舟远去。途径也是与昔年一般,沿漕渠北上。
      翌日经过璧瓦湖时,姜信屏已经染恙,咳喘不休。孙氏见他掩口的巾帕竟然见血,斑斑梅花似的,却是咳血之症又犯,大惊之下,令船夫稍停岸边,寻了个郎中来。
      那郎中诊过脉,只道痼疾已深,又兼郁结于心,早已无可治愈,惟今只有登岸休养。姜信屏却执意不肯:“圣谕不可迁延,况且距宿迁亦不过五六日水程,何必盘桓此处,徒然劳动吏民。”
      再度启航,孙氏听得长空中低徊箫声,循音望去,只见姜信屏正立在船头,手执箫管。他早已换下了那雁纹紫袍,身着一袭月白襕袍,肩上披了一领狐裘。遥遥望去,这烟波尽处的身影,依旧俊逸出尘,令人心折。可那双眸中往日的神采早已熄灭了,只余一个麻木消沉的男人,生命正为病魔所吞噬。
      又吹奏几个音,他便停下来咳喘,箫声断断续续,一首完整的曲子也是无法奏竟。孙氏听在耳中,只觉心酸折磨无已,无言走近,将手放在他冰冷的手心。
      姜信屏握住她的手,望着眼前这柔弱的素衣女子,歉然一笑:“江阴姜氏已无人,待我走后,娘子带着韵郎,还回舒城周家罢……我不望韵郎执官作宰,身后若有门荫入仕,万务推却。娘子精通诗书乐艺,由你教授,我放心得很。只教他读我所留之书便可,莫问国事。”
      孙氏听他语声殷殷,显是在交代后事,心中酸痛,一句也不愿多听。忙即揭过了话头,强笑道:“好端端的,阿郎说这些作甚,韵郎的学问,自然是阿郎亲自教授――方才那首曲子是什么?如此妙曲,妾却未曾听过。”
      姜信屏也不辩解,微微一笑,答道:“正是我同娘子提过的那《沧浪》。”
      孙氏忆了起来――便是那年他入宫赴端阳宴前说过要奏与她听的,遂道,“劳烦阿郎再奏一遍,妾用琴记下。”
      她令侍女取来琴,在舟头摆好,轻按宫商。如此两遍,便已将乐谱全部默记于心,迎着夕日轻挥素手,乐声自指端弦上流出,少了几分箫音的疏朗醇厚,多了几分空灵婉转。她一壁拨弦一壁想着前事:那个端阳日他向她提了这首《沧浪》,她早早摆好琴台,却等来了他病倒宴上,留宿宫中由太医诊治的消息。那时候,君臣和睦,公务倥偬。他并无太多闲时光与她坐而论乐。晚到了两年的践约,她所求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终究太迟。
      琴声奏到最慷慨激越的段落,正是夕日倾颓,缓缓沉下水面,水天相接尽头,一片暮色苍茫。姜信屏蓦地放下竹箫,弹剑出鞘。剑指拭过,随乐声引步踏节,手中长剑挥出道道缭乱的冷冽电光。他口中高声吟着一首诗,诵声、琴声、涛声交织在了如白虹贯日、豪气干云的剑影之中。
      “罪废无所归,残躯无处安。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1)
      一曲终了,万丈豪情随夕日沉入水底,终归于萧疏寂寥。霞色敛去,万顷碧波负上累累苍雪。
      但恨微志未展。他的一生,竟是为这诗做了脚注。

  • 作者有话要说:  (1)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周瑜《疾困与吴主笺》,写这一段时,脑海里全是公瑾群英会上舞剑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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