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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棠棣华 ...

  •   随着宜宁长公主自戗、宣王兵败被擒,如火如荼的叛乱偃旗息鼓了。然而朝野云雨风波、天子雷霆震怒并未消解。姑念宣王身为故南陵王嫡长,罪止削籍为民,随从附逆者,按等论处死罪,多有株连。
      周楚原偕同米祎焦急登门姜府时,见了姜信屏的模样,已是一句寒暄都说不出来了。只听他问道:“云垂和云端呢?”
      他的眼中是恳然急切的神色,周楚原再不忍也终是直言相告:“姜云端当夜被杨庶人射杀,云垂……翌日惊悸而亡。”
      姜信屏垂下双眸,掩口剧烈地咳喘起来:“这双名……是我取的。”米祎忙端来热茶给他饮,周楚原则黯然道:“逝者已矣……敏词,现下还是多为自家打算。”
      就在置身事外者纷纷揣测江阴侯是否会坐罪时,奏弹已如雪片般堆满乌台。一言杨庶人死前出首,经查证二人确有互赠蔽膝之举。追根溯源,江阴侯救回杨庶人,而后又为其弟聘之,早已暗通款曲,这一回则在京畿观望谋反态势。其二,身为考官,市恩邀买其同乡举人冯弦缺,二人以一伞一书私相授受,那油纸伞形制样式都是芜湖所产,题诗又是江阴侯的手笔,其中含义众说纷纭。现今几样证物皆已呈于兰台。
      米祎忿忿道:“真是恶人先告状!这帮戆大,也不想想,敏词是郡王的先生,岂会……”姜信屏平静地打断他:“乌台闻风弹奏,并无逾矩。何况判之亦为郡王的舅父,却从奸附逆,又如何说?他们只会称因陛下迟迟不肯立储,姜某保扶郡王不成,便连亲甥都弃之不顾,转而拥立宣王。”
      米祎不由呐呐,转而道:“我一早便去宫里求情,可陛下不肯见我……敏词,你速速自去分辩罢!”
      “我无以自明。”姜信屏摇首道。事到如今,他尚有什么可打算的呢?纵使分辩,他知道杨谌决也并不会想听。可……可还有判之,他唯一的亲人,又教他如何不管不顾?
      “还有一事……”周楚原觑着他神色,话语中不无惑然,“冯弦缺领百名举子,于东华门伏阙上疏,为你请愿。”
      东华门前,高耸的双阙之下伏满白衣士子,在金吾的刀戟喝斥下也毫无退让,叩死以闻,引得经行之人都纷纷唏嘘。忽见一紫一绯两名公服官员踏过九曲桥,向宫门行来。
      自清晨而始的持续跪立,此时冯弦缺业已气力不支,强自抬头一望,只见那一抹紫影查验过鱼牌,径直入内,而那浅绯色的人影停在了宫门外,向这处走来。
      他认得这人,颤声道:“周大夫,是……江阴侯入见么?”周楚原颔首以应,不解道:“你同江阴侯,有过交谊?”
      冯弦缺沉默一晌,答道:“一面之缘。”周楚原看着这涉世未深、白衣单薄的青年,叹息道:“诸多攻讦皆是向着江阴侯去的,你只消绝口不认,自保便是,何必这般自毁前程?”
      他这般好意提点,冯弦缺的态度却是坚决,伏首道:“些微效劳,不足挂齿。谢大夫指教,然冯某不敢从命。”
      大殿深处高坐的那一人,冠冕垂下白玉珠十二旒遮了面容。姜信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除了憎恶,空无一物。
      姜信屏行礼如仪,开口是喑哑的嗓音:“陛下容臣一问,欲降姜判之何罪?”杨谌决冷冷吐出二字:“死罪。”
      姜信屏听到意料之内的话,仍是微微眩晕,半晌才又开口:“陛下已成鼎峙之业,为何不加宽宏,如此徒惹物议。”杨谌决按捺着怒气反问:“依卿高见,有何议论?”
      “勾践之奇、孙权之英。”
      杨谌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这分明便可用另外四字代替――性多嫌忌,果于杀戮。
      又听他一字一句续道:“姜判之实有罪,却也是为逆贼所挟,罪不至死。何况终究是陛下使他自幼失怙,如今却要落得个不顾先师,不能容人的名声?”
      这话委实猖狂悖逆至极,杨谌决不曾料到他竟反来讥刺胁迫自己,一时怒极,拍案咬牙道:“岂有此话,姜判之作乱犯上之罪已实,又非污蔑!”
      姜信屏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臣觍为家中丕长,养不教,兄之过。如此,臣请代罪。”
      他这样公然以命相挟,杨谌决终至怒不可遏:“岂有以嫡代庶受过,以兄代弟受过!此事不容复议,再有请者,皆论同罪!”重重掀翻了桌案,洒落一地文书帙卷,指着门外道:“出去。”
      姜信屏衣裾被飞至阶下的墨玉镇纸击中,发出钝重声响。他默了一晌,并不觉如何疼痛,只哑声道:“臣请见罪人一面。”
      杨谌决心口紧紧一抽,突突不停地乱跳起来,只觉头脑昏胀,无力挥手道:“你自去。”
      杨谌决只说“你自去”,并未着人通传。因此姜信屏若要探视,尚须依照繁琐礼制,先行出宫,呈交奏请以候批复。
      午时过半,毒辣日头当空照下,东华门前略无一丝荫蔽,冯弦缺只觉口舌生烟,摇摇欲坠,再看旁人,亦是同样狼狈。他眼前微微眩晕,以至当听到身畔哗然,见着那一抹身影时,以为自己是眼缬生幻了。
      他第一次看清姜信屏身着公服、衣冠齐楚的模样,那重紫服色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几乎不敢仰面望他,只由靴尖乌皮面看向衣裾上雁委瑞草的袍花。一时觉如酸风射眼,舌根苦涩,喉头梗塞,只听得到沉重的心跳。
      一把冷冽的嗓音响起,带着些微喑哑,听入冯弦缺耳内,却如风滚荷露、泠泠泉响、玉杵击磬,浑身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萍水相逢,足下何必为区区深陷泥沼。若般牵累,姜某偿还不起。”
      他又何须他的偿还?冯弦缺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略无一分血色的惨白面容:“原是我累了先生……风波皆因在下而起。”他无论如何不曾想到,那载满一腔衷心的信物,在哓哓之口中成了结党营私的证据。
      姜信屏不以为意,只摇首道:“此事与你无涉,不消劳烦。”
      冯弦缺深深伏首,直低到他足下泥尘中,恳切而坚决道:“惟愿效犬马之劳,奉教命耳。”
      姜信屏不明这一面之缘的青年举子缘何如此偏执,但见他态度执着,也不愿再多言,淡淡道了一句:“君子善加珍重。”略不顿足地快步离去。
      第二遭踏足大理寺狱中,姜信屏只见这一所羁犯之处愈见幽狭,心境亦是无以复加的无望。姜判之已被褫夺衣冠,只着苍白服色,双手皆系镣铐。愈显阴郁消沉,好似抽空了魂魄,只余一具行尸走肉。
      兄弟二人对坐,俱是沉默。半晌,姜信屏峻声道:“你们频频鼓动陛下立储之时,我便曾说过――若无储君,忠君卫国,辅佐皇子,若有储君,忠于太子。”
      “江阴姜氏家风凛凛如霜雪,可你是不曾记取半句教诲……”话及此处又止住,这些言语翻来覆去地说过不知几遍,他实在已无言以对。
      姜判之又何尝不知,他想起兄长常道:身为外戚,纵使谨言慎行亦处在风口浪尖,高阁危楼,可谓动辄得咎,稍一行差踏错即罪愆加身,万不可授人以柄。这些道理他一一听取了,记下了,可事到临头,还是到了这般境地。
      “我问你,吴越之战,可是你与……湑叶居士相通,向她透露了军情?”姜信屏问出这话,只见他怕寒似的瑟缩了一下,垂首不答,提高了声音问道,“是也不是!”
      姜判之轻轻点了点头,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蜷缩在黯淡的阴影中。
      “孽障!”姜信屏重重拍案,怒极喝骂,“你眼中可还有国、还有……”
      他猝然止言,疲惫无力如洪水般涌上,阖上了双眼。这一句责问本不必出口,他原是清楚不过的――判之心中,是只有家,无有国。他敬爱父母,俯首听命,甘受一切驱役,只有一家之私,并无于君于民的忠诚。
      姜信屏地颓然想着:父亲一代国士,谁曾想身后所谓忠烈遗芳,到了今日,逃不过忠孝难两全。
      姜判之争辩道:“他杨九郎的半壁江山,都是大哥打下来的!若无……”
      “住口!”姜信屏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君,你我是臣!这般悖逆放肆的言语,还待再说几遍?你定要逼死我不成?”
      “苍天不公!”姜判之眼中燃起忿恨的火焰。他并非有口无心,这些念头一直在他心中盘桓,几乎将他四分五裂。
      他与杨九郎的争抢,始于那枚小小的羊皮描漆羯鼓,后来则是父母的慈爱、小妹的痴迷,还有眼前这个令所有人可望不可及之人的真心――如今终于止于他对九鼎的觊觎。
      自他记事起,杨九郎便被所有人众星拱月地围绕。只因他生在天家,姓了这个杨姓,上苍赋予了他不可一世的资本。他是恣意明快的天之骄子,他则是谨小慎微的官家庶子。
      杨九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自己珍视的所有东西,于他的所谓功业而言却不值一提。他一次次地舍弃、摧毁了它们,害得家门分崩离析,也轻易攫去他的所有希望。
      这唯一一次较量,他仓促完败,终于遭致天下的唾弃,兄长的失望,终致南辕北辙。可姜信屏却用一句“他是君,你是臣”来要求他的忠诚。
      苍天何其不公。
      姜判之讽刺一笑,开口道:“待我死后,大哥将我除出族谱就是,连累大哥不到……便当阿耶从未有过我这不孝儿。”
      他这幅麻木不仁的样子,是欲视之陌路了。姜信屏心头刺痛,手指蜷在唇端疾咳起来,待得终于平息下来,凝眸视他:“判之,自父亲去后,我秉信长兄如父,一直娇惯着司鸢,对你却严厉……你可是怨我?”
      “我岂会怨大哥,我只为自家羞惭!”姜判之急急夺口,再也忍耐不住眼眶湿意,大恸哽咽:“无怪大哥看不起我,我没用,牵累了大哥……可我从不曾对大哥有祸心。”
      他的眼眸如同冰河柝裂,一霎间便通红。姜信屏摇摇头,一如既往道:“别哭,丢人。”
      “是我无能,枉为一家之长,弟妹都无法护得周全。”姜信屏神色苍凉,轻轻揩去他面上泪水,“可悔过了吗?”
      悔什么?他也曾悔过不应遇上那毁却他一生的女子。可那桂香月魄是情欲的诱惑、权势的象征,包裹在虚假靡丽的羽衣中,令任何一个心志不坚的少年都无法拒却。
      色相劫毁,贪痴嗔恨,终归空无。他应悔的太多,可是这些都不值得悔。
      他点点头,又摇摇首,平静地作出了回答。
      “我最悔的是,不能回到十五岁拦下大哥,使大哥莫要离家赴唐。”
      姜信屏心神巨震――茱萸湾畔,山光桥前,折柳赠别。殊不知此一去,山长水远,世事翻覆,故人无复。
      一双戴着镣铐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好似要将他镌刻入血肉肌体中一般。姜判之笑了起来,是明朗而期盼的神采。
      “下一世换我为兄长,护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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