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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多滞骨 ...

  •   萧萧初春夜的常州漕渠渡口,芦荻瑟瑟枝条两三掩映,四野虫声惊叫,玄黑的双层舳舻渐渐聚如蚊蝇。“何人?还不下船查验。”府兵呵斥道。船队却是不以为然,驳道:“看不见这是长公主卫队么!”两帮人马对峙起来,惊动了刺史府。
      姜判之趁夜前去察看,登时惊得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上便向府中去。
      “公主卫队中怎会有盗匪?”他踏入门槛高声责问。谁知宜宁已好整以暇地等候在了堂上,见了他这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轻轻一笑,不徐不疾道:“宣王潜龙会逢出水时,万事俱备,只欠都尉祝我们一臂之力了。”
      姜判之当即冷汗下了一身――这一年来,州府与边务事繁,自己分身乏术,力不能逮,并不严格限制公主府的规制,谁知竟是姑息养奸。
      “你疯了!宣王真有反意?你同他一个半大孩子裹什么乱!”他急喝了这一句,又压低声音道,“云垂和云端……”
      宜宁冷冷打断:“不必担忧,你的好儿女在宣王那处,事成之前,由我那侄儿代为抚养。你同我助得宣王登临大位,自然得以团聚。”姜判之毛骨悚然,未曾想到她是疯魔到了这等地步,却绝不肯为其胁迫,转身便走,一壁忿忿道:“你若执迷不悟与逆贼为伍,这行径呈到朝廷,义绝也当得!我这就去奏请和离!”
      “你要出妻?”宜宁不可置信般的轻笑一声,“判之,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到处求尚本宫的么?你求娶我的时候,不是许诺过事事顺遂我意么?原来……都是假的。”
      姜判之已走到门前,背对着她,语声也有些软了:“舒娘,自你我成婚,我便将你奉为天人。这些年来,无论你怎样胡闹娇纵,我都无有不从。可如今事关门楣清白,你若不回头,我绝不能容。”
      “好,你走罢。”宜宁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道,“待到姜信屏死无葬身之地时,莫要后悔。”
      “你说什么!”姜判之猛然回身,“大哥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如何要害他?”
      宜宁笑吟吟道:“我怎会害他……我喜欢他喜欢得紧。只是有的人怕不同于我。”她这话说得暧昧,姜判之逼视她道,“你什么意思!”
      宜宁不动声色地自身后取出一物:“你最好翻一翻侯府,寻一样我亲手绣的平金鸳鸯纹蔽膝,上头有我名字记认的。瞧这一对表情信物,可多么合当……你猜我将此物呈于御前,陛下待如何?”那是一张青绿色素罗蔽膝,她十根染着蔻丹、春葱管似的纤细手指在上面的淡纹轻轻抚摸,神情沉醉,好像爱抚恋人的肌肤一般。
      “胡白!”姜判之一时悚然,截口道:“大哥是最如琢如磨、光风霁月的君子,岂容得你污蔑!”
      “你不信?”宜宁勾起唇角,笑叹道,“好啊,你大可去信问他,是否与我清清白白水米无涉。看你那正人君子的大哥有没有面目答你。”
      姜判之虽告诫自己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可她这话说得笃定无比,心中疑虑与惶惑淹煎,终是深深沉了下去。他只觉再看一眼那柔情绸缪的蔽膝都是折磨,神色痛苦地掩上面,喃喃道:“大哥怎会与你这般恶毒女子有勾连……”
      “连那般狠辣酷忍的男子都勾连得,又如何勾连不得我这‘妖女’?”见他蓦地抬起头来,宜宁继续语带恶谑地讥讽道,“你那大哥须不同你是个榆木脑袋,手段高明得很,不仅勾得当朝长公主,连紫极宫里那一位都教他迷得……”
      “住口!”姜判之惊怒交加,一个箭步冲来,扬手欲打,却教她牢牢握住了手腕,高高扬起的手掌竟是掴不下去。
      宜宁一壁捏着他的手腕,一壁端坐不乱,毫无惧色地仰面。那一双狭长凤眼在烛火照映下,眸光亮得惊心,胜过眉间宝钿万分,“你住得了我的口,止得住天下人哓哓之口?姜信屏媚幸于上,在龙床上换来功名勋爵,如今宠眷日衰,恩情不复,早沦为全大吴的笑柄了――你姜家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可笑至极!”
      她存意将话语说得难听,果然觉出他的手臂及至全身都颤抖起来。姜判之俯看宜宁艳丽逼人、妆饰纹丝不乱的面庞,忽然觉得面前这人他从未认得过。即使二人相守一千多个日夜,共同孕育了一双儿女,他依旧看不透她。
      他浑身脱力地垂下手,颓然坐了下来,又听她道:“你当姜信屏还洗得脱么?我人是他救回的,宣王是他劝言就藩的……”
      姜判之目光凝滞道:“我从没想过趁大哥与陛下龃龉离心,更没想过害他……”
      “却有脸说这话,你害他害得可多了。”宜宁嗤笑道,“还有吴越之战,与敌寇早有书信往来,害得吴国大败,主帅为皇帝猜疑的,难道不是你?说来你也忒不谨慎――那通敌证据,我替你收好了。”
      她声线妩媚冷诮,句句如同泛着森寒雪光的尖刀,字字见血,插进他胸腔之中,撕破一切伪饰,露出血肉模糊的不堪。姜判之随着她的话语想到了那枚信笺,因是母亲唯一的字句,他不舍烧毁,悄悄留了这把柄下来――身为庶子,他敬爱父母的心情,同大哥也是一样。
      宜宁见他已恍惚得神魂不复,颇觉一席话收效甚佳,和缓了声气道:“是以啊,你害苦了你大哥,如今可要为他着想――自来臣下大功,无有高过扶立者。大事既成,姜信屏由侯爵而王公,你也不仅仅是个驸马都尉――这才是真的权倾朝野,光耀门楣。”
      她这般娓娓道来,条分缕析、一字一句将利害剖析得分明。窗下一排沉香枝煌煌闪烁,他盯得紧了,眼前渐渐模糊,不知看到的是无上的金光,还是罪孽的罗网,最终面色惨白,轻轻道:“我答应你。”
      延捷八年春分,烽烟骤起,宣王举事。宜宁长公主据常州以应,朝野震动。叛军一路由宣州克芜湖,沿而进江西都,另一路则顺漕渠直上,畅通无阻,逼近东都。朝臣在震惊之外,也不由暗叹:宜宁当真与皇帝血脉同源,颇具其野心手腕,又有废帝杨学渐的悖逆骨子。
      然而这场叛乱注定是轰轰烈烈而起,冷冷淡淡而息。徐识毖请代镇海节度使剿贼,假意诱叛军入城,将其困于润州。
      宜宁公主措手不及,在晃过神来后,已入瓮中。润州城内历经一日一夜的巷战,官军与叛军抵死相抗,白骨遍城无人收,血水似乎要顺着漕渠一直流到江都,染透邗沟,以代替终究无缘踏入广陵城的叛首。
      镇海军节使亲卫寻到宜宁公主与常州刺史藏身的寺庙时,正是二月既望日。一轮硕大圆月悬于参天高树上,吸饱了血水般血红透亮,好似将要活过来的嗜血妖物,蛰伏着凝望人间,照映得从厢房内走出的宜宁公主面上染了一层狂乱,并未涂饰口脂的苍白嘴唇也沾了猩红。
      宜宁在几名亲卫盾手的护卫下缓缓现身,微露面孔。但见其手执雕弓,身着一领曙红色折领胡袍,长发高束,缚以茜色抹额,面上连一丝花子的妆饰也无,却尤美艳不可方物,神采是骄矜的戾气。夜风过处,虽无及地裙裾,却有翩然衣袂,平添几分妖异。
      两排手执炬火的镇海军中,徐识毖也阔步走出,高声道:“杨舒姮,你倒行逆施,附奸行恶,还不从速缴械投降,保全黎民!”宜宁目如冷电,诘道:“仆射竟是此不守信诺之人?”
      徐识毖略无慌乱,语带戏谑:“臣只知立了军令状,应允过陛下,定拒贼于润州城外。何尝不守信诺?”
      “好,好极!”宜宁死死盯着他,柳眉倒竖,怒极而笑,“怪本宫不谙畜牲习性,妄想与狐谋皮,算漏一着,无话可说。”
      徐识毖心道:“现下才知自己痴蠢,却是晚了。”按捺下心中得意,沉着面色道:“我代圣上宣谕,命你即刻退兵,再手书一封劝降信与宣王,可赦你两儿性命。”
      宜宁嗤笑一声,徐识毖看着她不以为然的神情,扬声道:“不妨看过这物再行决议。”说着拍掌示意。卫兵抱着两个襁褓上来,正是宜宁的一双儿女。
      姜判之登时面如白纸惨淡,嘴唇颤抖着看向宜宁,而她只是略不侧目地视向徐识毖。火光月光映亮她的侧脸,那眼中只是一瞬错愕,旋即恢复冷定,一直燃烧着的熊熊焰火却渐熄灭了。
      徐识毖不紧不慢地倚在井栏,将一个襁褓接了过来,高高举起,作势欲摔。宜宁眉心一动,姜判之心悬嗓眼,立即高喊道:“仆射放过孩儿!我退兵便是!”
      徐识毖摇首道:“须得公主亲自说了,才算准。”姜判之哀求地看向宜宁。宜宁却不为所动,缓缓拉开雕弓,搭箭对准徐识毖。徐识毖不想胁迫她不住,忙即闪身盾后,将那婴儿搁到井边,只消轻轻一推便可坠井。
      只听她冷声道:“但有玉碎,绝无退兵!”话音甫出,箭已放出,迅如闪电般插入了那小小婴孩的皮肉中――便如游猎之时射一只弱小的狸子兔子般轻易,因为躯体太过幼小,被箭势重重掼到了地上,连一声呜咽都未来得及发出,便无声地阖上了眼。
      目睹者皆倒吸一口冷气,毛骨悚然。徐识毖也唬了一跳,倒退一步骂道:“你作死!”他虽对宜宁惯有了解,也不曾料到白刃相交时,其决绝狠辣到了令人齿寒的地步。
      他强定了心神掩饰失态,旋即命兵士以长戟刺那死婴,穿在戟尖上高高挑起,抛落对面,正落在宜宁的靴下。她阖上双眼,后退一步。
      姜判之只觉眼前红白交织一片,那稚弱的身躯四分五裂,面目难辨,已成一摊肉泥,一段藕节似的小得可怜的手臂飞出老远。喧呼躁动之中,另一个襁褓也滚落在地,饱遭践踏。他分不清哪个是云垂,哪个是云端,只觉万箭攒心,激痛得胸中大叫一声,口中却失语一般,丝毫声音也发不出。一股酸水在腹中翻腾,他弯下腰,在鲜活的腥臭中呕吐起来,空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还不会说话,尚未学会叫一声“阿耶”。
      “虎毒尚且不食子,”徐识毖冷笑道,“徐某小觑了公主。”
      宜宁厌恶地侧首转目,深吸一口气――她对姜司鸢的所作所为,终算有了报偿,那么余下的桩桩件件,大约也不远矣。由此处远眺山下,一壁是血流成河、火光冲天的厮杀阵,一壁是华灯点点、杨柳依依的广陵府。凉阴阴的参天古槐织成一道幽静的屏障,使得此处的浓浓硝烟、呼喝喧嚣透将不过,如同无波古井,万年如一。这至高无上的皇城,历经两番战火侵袭,依旧庄严巍峨,不容侵犯。便是他们粉身碎骨以追寻,头破血流以争夺的所在。
      两场焚城烈焰,她都铭刻入心――一回是无奈离去,仓皇奔逃,一回是精心筹谋的归来。亦是两个兄长拼死厮杀,皇位更迭的象征。如今轮到她初初登台,尚未来得及将滔天大火引去。一步之遥,她几乎嗅得到令人沉醉的香风,却终究无缘踏足,留待胜者去染指。她透过这一切看到万古之后,无数的屠戮,轮回上演。
      宜宁平静地对身旁侍婢道:“将本宫的裹尸布呈来。”只见侍婢捧上张披帛似的衣料,展开来却是一块素面青罗蔽膝。
      众人不解地注视着那蔽膝,宜宁倏忽自靴筒中抽出一把宝石短刀,双手紧握着插入心口,缓缓倒在其上――她一生为怨恨所制,作了一枚必死的弃子,一个提线傀儡,临终前依旧如此。方知一切皆是痴心妄想。
      那刀身没得极深,只露刀柄在外,血线汩汩涌出,将胸口一片曙红锦绣染作殷红,一时半霎便断了气。只见宜宁双眼大睁,血月扭曲了她的面貌,又似含恨又似含笑,诡异到了极处。
      徐识毖一把自近卫手中夺来弓箭,对着尸身便射,连发数矢犹不解恨――他其实颇想亲手令她也尝尝窒息而死的滋味。卫兵们瞧见此状,为讨上司欢心,也纷纷挽弓放箭,直将尸身射成个万箭穿心的血葫芦,血液渐渐凝固,不再涌流。而青罗蔽膝满是孔隙,残破地裹在尚未冷透的尸体上,血迹斑斑。
      仿佛一切都息止了,薄云飘过,遮蔽一丝阴翳。明月无动于衷地观赏了整夜人间景致,渐渐隐匿而去,仿佛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姜判之觉得自己的脉跳也已停止,这夜的血腥残忍远远超过了他对恐怖的认知。他低头看向妻子的尸首,想剥开她的血衣看看,那其中究竟有没有心。
      她的面庞逐渐浮起青灰,失却了曾经的如脂如玉、靡颜腻理。姜判之想起第一回吻她的那个中夜,也是这样圆满的月,不过是玫黄如桂蕊的色泽。
      圆月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蒙蔽了他的智识,身畔桂花不必酿,便自成了醉人醇醪。而颜如舜华的少女趴在他的胸口,指尖轻轻划在他的掌心,月华淌满了她的发丝,桂香沾满了她的体肤。那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悸动与欢欣,以为寻到了等候已久的那一人,殊不知她的胸腔里已被权欲和仇恨的鸩毒里淬透了,并无心的存在。也丝毫未曾察觉,自己已一脚踏进深渊,万劫不复。
      他听到耳边有声音道:“驸马都尉,请吧。”便浑浑噩噩地迈开步子。好像做了一个真切而悠长的梦,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梦中他有娇妻在旁,高勋在身,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
      梦醒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妇二人品味相投喜欢同一个人也不奇怪,不是好一口,不进一家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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