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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传彩笔 ...

  •   诸般揣测,姜信屏自无从知。方才他见着这急冲冲闯入厅内之人,观其弱冠之龄,一袭蓝底白缘襕衫兼襆头的书生打扮,辨其声音,便知他正是那“一鸣惊人”的冯举人了。回顾之时,其实想的是: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拒却了拜谒对方,半日之内却碰上两回,真也算得有缘了。遂略一致意,并不欲搭话。
      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讶然的:“呀!”随之是薰球打翻的声响。
      且说冯弦缺在将姜信屏周身孰视遍,却在看清他手边书册时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同时失手打翻薰球,使之险些坠落――之所以为“险些”,却是拜姜信屏所赐。二人间隔了两条桌椅,而他在听到响动的一瞬起身,不费吹灰之力便稳稳握在手中。
      这样兔起凫举般的利落身手,着实令冯弦缺瞠目,及至他将滴溜溜转动的薰球递回时,险些忘了去接。
      醒过神来,冯弦缺忙即致歉:“失礼、失礼,多谢足下。”转目见他肩上乌发都沾上香灰,不由愈觉惭愧可惜。姜信屏见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散发上,淡淡一笑:“说来却是在下失礼在先,足下勿怪。”
      “怎会?”冯弦缺意识到他所指,连忙摆手,脱口竟道了一句,“……你的头发生得好。”
      姜信屏一怔,眸中显出辽远之意:“你是第二个说这话的人。”
      话一出口冯弦缺便后悔了,心道:素未谋面,却怎好贸然当着人品头论足?连连懊恼自己不仅手慌脚乱,又是呐口拙舌,枉费素日有出口成章之名,今日却是频频失礼逾矩,话都说不囫囵,思绪一团糟乱。遑论去僭越询问他感叹中的“第一人”是何者。
      及至二人重新提衣坐下相对饮茶,才镇定心神,问到正题,“这书是足下的?”姜信屏这才明白他失态是为的这书,颔首称是,将书递与他览。
      冯弦缺眸光一亮:“足下何处而来?”姜信屏笑道:“足下又何处来?”冯弦缺反应过来,“合萃斋那雪花骢是你的?”原来他们一行人入书肆前便注意到院前系着一匹雪花骢,形貌上等,不似凡品。如今想来,那骏马通体的宝辔锦障正与眼前这人腰间马鞭是一套用具,人马相配,也极为允当――其实他周身衣饰仪态,又岂有一处不合式?
      姜信屏见他神情疑惑,似是不解自己既是驱马前来,又为何为暴雨所困,遂笑答道,“我那马儿脚程快,借了店家运批紧要书卷――谁想‘饿顷风定云墨色’,这雨不知时节,将某困顿此处。”
      冯弦缺暗想:这雨不知时节,也知时节,若非上苍降了这雨,我又焉能遇上你。随手一翻,又神色一黯,颇为遗憾地叹息,“我苦寻这篇不到,问了合萃斋那店家,怎的他却诓我没有――罢了罢了,遮莫我未有这等宝马。这马真也神气,典当了也……”
      听他话音,却是以为自己以皎霜骓作抵,换来这书。姜信屏心想:合萃斋主人确与父亲相友,交谊颇笃,否则自己也不会应约将手录文集借予。只是这隐情又怎好说,遂只笑得一笑:“并非店家诓你,实是这书尚未刊刻,乃是孤本。”
      冯弦缺逐字看去,渐渐沉浸入迷,已顾不得再追问他由来,只一径翻得停不下来。稍时竹影攀上书页,才恍然惊觉。抬首只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忙自包袱中拿出笔墨摆开。姜信屏讶然道:“足下这是作何?”
      冯弦缺答道:“可否容在下录下,以便日后观瞻?”姜信屏失笑:“此书一百又九章,字逾数万,却要录得何时去?”
      冯弦缺一时呐呐无言,又听他笑:“足下将其持去缓缓抄录,岂不妥当?录罢再着人送回便可。”冯弦缺惊异道:“此书这等贵重,在下怎好收受?”
      “我观足下于此类卷籍颇有痴癖,必然爱重不下在下。”姜信屏不以为意道,“况且足下颖悟超绝,读罢定有所感,如无关碍,不若请赐按语一篇,供某一览?”
      冯弦缺一时感戴无已,郑重起身施揖,恳切谢道:“蒙足下慷慨相与,在下感激不尽,定当爱之。只惜羁旅无物,无所酬谢……良时胜景,请赠小令一首,聊表寸心。”
      他四下一顾,信口便起:“道中潇湘无晴,廊下竹节有声――”
      其时已是山日曈曚,外间雨势不曾稍歇,覆盆而下,融入纤如银线的沟渠。窗下鸳鸯兰蕉依依傍竹,风叶成喧,烟紫藤黄双色交缠。雨珠渍花湿羽,枝头重垂,新光润泽。又飞入阶廊,洒砌沾帷,絪缊一室香醪。
      “试问垆边人,明月边关可曾?濯缨,沈缨,一曲共饮春风。”他握着书卷轻叩掌心击节。(1)
      姜信屏听了抚掌莞尔,也催发诗兴,当即唱和一首:“昔君豪酒宿竹林,我本小重山上人。孤弦宁缺不染尘,愿随流水付一心。”
      冯弦缺听这诗中嵌了自己的名,既是欢欣又是忐忑――自己在宣州一带称得上文坛驰名,他既已认出自己,二人言谈又甚是投契,却未交彼此名姓,想来是他不愿告知,自己亦不好贸然相问。
      但见天色向晚,如瀑急雨连连下了半日,此时将歇未歇,檐下仍垂着薄薄一层雨帘。暮空寂寂,花香四溢。冯弦缺伫立窗边,只觉面颊一凉,不由得抬手去摸,雨滴子更滚滚如珠珞了。一道雨幕隔开万重河山,这端是他们二人,那端是薄烟笼日、细雨溟蒙的一卷泼墨图。
      他见姜信屏频频顾看窗外雨幕,纵有不舍,仍将油纸伞递与他:“我那客舍离得此处极近,君子持伞归去,善自珍重。”其实他有意题词于伞上赠他,以作记认,是相逢的证见。可暮雨潇潇,如此也只徒然冲花了伞面,只好作罢。
      姜信屏也不推辞,接过称谢。冯弦缺犹执伞柄一端,万般思量酝酿,终是鼓起勇气问道:“是了,来日在下何处归还那书?”
      却只听朗然一声笑答:“仍归与合萃斋便是,我自去取。”简言话别,那人便撑伞离去,疏淡白影隐匿烟雨中,转瞬无踪。
      冯弦缺负手目送,喃喃低语一回:“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分明萍水相逢的初遇,却好似故人风雨而来,共饮一杯。他怅然若失,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真觉被如丝雨线织成的密网,困在了竹林深处。
      晚间回到客舍,冯弦缺仍犹心神不宁。同伴相聚,他却独自在房内奋笔疾书,只欲早日录毕,好去求访。同室见他神态恍惚异常,便来的际遇,前来探问,一见这部书已是惊异,再听他那番际遇,更是啧啧称奇。
      诸般揣测都是无所求证,便纷纷笑叹:“郁砚该不是遇上文曲星了罢?”笑闹一阵,其中一人翻着书页忽然停下,察觉了什么天大秘闻般,低呼道:“快看!”
      几人凑近一看,瞠目结舌。有见识广博者思忖着问道:“可是生得高挑身量、桃花儿眼,眼尾有颗痣的?”
      冯弦缺不明所以,点头称是。他抚掌笑道:“那便是了!我家长姊在京中见过其人的,归宁时候家中女眷都向她打听,所述容貌正是这般。”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位……还真是文曲星转世。”转而揶揄道:“怪道郁砚贤弟不屑登门相府,原是另有所好、另有门路,便要为公侯府中座上宾了!”
      冯弦缺犹自懵懵懂懂:“什么公侯府?”
      “郁砚啊郁砚,你是真痴还是装傻?”同伴笑着将书卷展给他看,书脊近处吟了两方不大瞩目的闲章,朱底白文,一方篆有“落纸如烟”,另一印鉴为“惟应砚劳”,正是穆国公“落烟”、江阴侯“惟砚”二斋号的由来。(2)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起来――“这上头,来日可是要盖延捷天子之宝,华沧、铭浪二阁藏印的!”“郁砚,你用了什么法子讨来这内府本的?”
      不及冯弦缺答,已有人道:“穆国公与江阴侯府上藏书浩如烟海,必是进献内府之前先与刊刻,福泽天下学子。”
      原来自贮书阁建成,穆国公便动议朝廷大举修书,今上登基后江阴侯再度奏请。自来治世修书,乱世佚书,监修国史的徐丞相亦一力促成。今上显是极欲昭彰文治武功,非但任江阴侯为华沧阁学士,即为掌修文集的总纂官,自己亦参与《灵犀画谱》及兵书编撰。
      丛书修纂,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几大类,依唐韵韵部编排,抄录一式两份藏于华沧、铭浪二阁。江阴侯更搜录唐末战乱散佚的一些笔记文集集成为册,另有诗话、词谱、画谱,其中《建初绘事》编撰已毕。浩大工序,甄别鉴定、真伪考辨、文字校勘、考溯源流,江阴侯皆一一亲自过问,可谓尽毕生之心血,于士人间广有赞誉。
      “什么?他令你作序题按?”一人惊道,“这可不便是约定了你入华沧阁作学士?郁砚,你的好前程便要来了……”
      另一人驳道:“诸位难道不知,江阴侯获罪免职,饱受天子猜疑,自家在朝中已是举步维艰,多惹非议。便蒙他垂青,也未见得好。”
      “你懂什么?”立即有人反唇相讥,“江阴侯真名士,蒙他垂青是莫大荣幸。便只入阁作一文学之臣,亦是极好的进身之阶。”又笑着打趣:“着紧拿个函套,将这书供起来,每日拜上三拜,保准金榜题名。”
      同伴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只在耳畔呶呶萦绕。而冯弦缺此时思量,却是与功名前程无半分干系,唯有轻絮一般飘忽不定的念头:“江阴侯,惟砚先生……”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江阴姜氏、讳信屏字敏词的?”
      同伴们不意说了半晌,他却来问这一句,大异笑道:“世上尚有几个江阴侯?”
      自是仅有一人。冯弦缺怔怔道:“可他那般年轻,比我大不得几岁,又是那般俊美……”
      他原以为这般出将入相的国家干城、经天纬地的朝廷股肱、笔补造化的文章巨公,应是赫赫高轩过,金环压辔来,织翠如云,气势如虹。怎料得是一韬光韫玉的白衣郎君――当真是少年成青纶。
      一见之下,方知这般拓落不羁、散淡冲和,岂会是汲汲名利之辈?又争是这些词眼可形容尽?这样的人,原是只应幅巾榜舟,飒然饮觞浩歌,快意驰骋,睥睨千军万马。
      “江阴侯多大年岁?”一名举子问道。“江阴侯是兆兴四年进士,届时被庄皇钦点为探花郎,当不过弱冠。”有人屈指一算,估量道,“如今也约略而立了罢。”
      姊夫在京为官的那举子笑道:“那又有何奇怪?江阴侯被点为探花郎时,是出了名的俏郎君,如今想必也是美丈夫一名。”
      “先时郁砚将之形容得从头到脚,遍体风流,无一处不倜傥,世间绝无仅有,可不便是天人下凡?”同伴见冯弦缺失魂落魄的模样,拍拍他肩打趣道,“看来郁砚这一回,非但是文曲星照,更是流鸾大动了――何必懊悔,你既待他倾心相悦,他亦对你青眼有加,只待试毕放榜,再一叙师生情便是。”
      众人哄然大笑,冯弦缺只觉耳根又隐隐发热起来,却是愈发懊丧,心道:“我今日若般蠢举止,他定然以为是刻意搭讪攀交了。”
      他们品评调谑得津津有味,有一名芜湖同窗却认真思忖,“郁砚不是对我说过,你祖籍江阴,幼时令尊曾上姜家附读。怎的你却认不得他?识不出他乡音?”
      确是如此,冯弦缺幼时家计萧条,束俢都拿不出,姜家世代宿儒,父亲便登门求学,一直感念在心。他道:“那是家严同穆国公令尊的交谊了,我是不曾见过的……”
      有人驳道:“好没见识,江阴侯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哪里有什么江阴口音?”
      冯弦缺陷入回忆,也喃喃道:“正是,他一口广陵吴语……洛阳官话也说得极好。”
      众人好奇探问了那酒肆的所在,熟谙京城格局的便煞有介事道:“无怪乎!江阴侯邸虽在庆年坊,与安邑里一西一东相隔甚远,可故穆国公府却是在崇义坊邗沟畔,便正临着月明桥――你刚才不是说那酒肆背临邗沟么?”
      一名举子半是顽笑半作真地凑趣:“明日我们也多去那酒肆闲坐,说不准啊,也能遇上江阴侯哩!”另一人快语嗤笑道:“郁砚是文才斐然。江阴侯可未必看得上你我这些明经、明法科的碌碌之辈。”
      原来如此。
      冯弦缺恍然了悟,他长在芜湖、长江边上,惯见浩浩江河的景象,原是不知他对着窗外一衣带水的细渠在看什么――那般专注神情,带着些许萧疏寂寥,好似沉思心事,又好像惘然无物。
      轩窗遥望,烟絮如雪的邗沟对岸,一边是崇义坊,一边是宫城。只不知他望的是哪一处?是随乌蓬小舟拨开碧水,涉入一方故时烟雨,还是沿月明桥汇入御沟,看遍腐草萤火、垂杨暮鸦。(3)
      种种乱丝一般徜恍怔惘的心绪,终在那一把油纸伞送还客舍时,酝酿到了极处。
      冯弦缺握伞怔怔半晌,对光撑开。棱线已无蜿蜒水渍,素面如新,只见堆青跌绿的墨迹题了一首《如梦令》,正是相逢相赠的证见。
      薄薄伞纸下,十二根纤细的伞骨纤毫毕现。令他想起他撑伞潇潇而立的姿态,有如一声竹外歌吹,一句隽蔚诗章。
      伞面新刷桐油的气息,似乎还沾染了一线游丝的香气。那日便是这样幽郁而清冷的衣香,浓浓凐入烟雨中,仿佛满天满地充斥着醉意,不可收拾。非同华艳逼人的牡丹,微邈寒香,淡若无物,却牵引着他不由自主地默念了恰如其分的几句诗。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他如怀揣五色笔,战战栗栗,唯恐异日归还,再无华藻美句可以描绘等待多年足以入诗的一人。可不见其人,怎生下笔?一见其人,方知如何书尽?终是如花随流水窅然去。(4)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两首唱和的《如梦令》和七言绝句都是朋友所赠,多谢东山小鲁君不吝赐墨。这里《如梦令》用了平韵,我们考证很久没有发现平韵《如梦令》的出处,决定让冯弦缺开这先河了。小鲁君称小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乱韵,打破呆板格律,开一代风气之先。”强烈要求加戏。冯玉燕:倒数第三章才出场的男配伤不起,身为死跑龙套的闷骚男,暗恋男主伤不起。
    (2)关于两个斋号和印鉴:落烟斋,落纸如烟,出自杜甫《饮中八仙歌》挥毫落纸如云烟一句。惟砚斋,唯应砚劳,出自张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其四,身外无馀事,唯应笔砚劳。
    (3)腐草萤火、垂杨暮鸦: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李商隐《隋宫》是两个隋炀帝的逸游典故:放萤、栽柳,使得萤火绝种,暮鸦吓跑。李义山的一无一有两字相对应,便是讥讽杨广了。(作者可没有暗讽九郎的意思)
    (4)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李商隐《牡丹》这诗首联是“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还记得九郎也用“锦帏堆卷,玉人拥绣被”赞叹过鸾奴、用“梦中传彩笔”形容过一亲芳泽时的心情、用令君比喻过鸾奴体肤妙香嘛!比起小冯的yy真是香艳极了。果然这一部真是属于李义山、李长吉的冷沧浪。对不起我真的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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