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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龙骨冷 ...

  •   元日、元夕后,便是上巳佳节,那日所说的春日宴其实便近在眼前。熏风渐暖,春闱将至,各州举子陆续入京,轻舟自江水转瓜洲、或是由淮水汇邗沟而来,京郊的甘棠庙、西寺也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散卯还家的途中,不过是蒙蒙亮的天色,姜信屏已能瞧见闻鸡而起的书生出入街衢客舍的身影。甫一归宅,已闻有客等候,入了堂内,却见是一双绯红官袍――周楚原偕同秦衷。二人公服未褪便匆匆赶来,像是有要事相商。
      宾主三人同进了惟砚斋落座,姜信屏着人奉茶,寒暄既毕,笑问道:“二位世兄为国是用心,可见一斑,可有何事赐教?”
      周楚原直叹气道:“这些月徐丞相托病不出,敏词可知他筹谋什么?”姜信屏示以询问,周楚原便直斥当朝丞相失德,将他种种过错一直从建初年间数到近日。
      他冷哼道:“徐家屡屡斥责敏词与米将军怂恿陛下亲征,实则呢?他恨不得圣驾总也不在呢!顺水推舟着将陛统军送走了,趁着圣驾远在天边,把持二京,招揽人心。若是那般下去,恐大权旁落!”
      “正是!”秦衷也忿忿道,“想往昔灾年,穆国公赈灾发粮,皆用陛下名义宣示圣恩。反观徐家,则暗中授意,借着施善一名,实为笼络人心。”
      他二人不离口的议论徐泱,你一言我一语将其说了个体无完肤,十恶不赦。姜信屏连口都插不进,失笑听了半晌也不解其真意,只揣测既是这时节,他们二人又身列考官之班,想必是与科举事有涉。
      “去岁徐庶人既死,圣上也着意收拢中央,打压气焰。徐泱这才收敛锋芒,存意霸占百姓良田,自堕声名。岂不是效萧相国毁节自保?”
      “萧相国?”周楚原语中锋芒更盛,“他有哪般似萧何了?‘寒浞稽命,新都未平’,我看比他是寒浞还差不离!”(1)
      这话严重已极,姜信屏心觉大不妥当,皱眉道:“诛心岂可论罪?世兄失言了。”他凝眸视向二人,“徐阁老乃国家柱石,怨谤师相非君子所为。世兄该同阁老谏言,而非与姜某私言怨语。”
      周楚原不以为然道:“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非也!上番科举敏词不在京中,不知他一手遮天到何等地步。有名举子不过拒却了相府招揽之意,他便指使州官诬告,陷了其满门充军!”秦衷将偌大圈子兜完,终于说到正题,“徐家权倾朝野已久,如今仍牢牢把持着吏部。近来又有意攀交桂丛,那些举子都无有敢不从者――然有一名进士科冯姓举子,名弦缺,是芜湖人士。他叔父当年是角巾应命,褐衣诣阙,自家少不得也熏染了孤洁气度,绝足不谒相府……”
      周楚原含笑续道:“我同慎疏思量,穆国公昔年曾任芜湖刺史,官居父母。冯举人必定感戴钦慕敏词,不若引荐于贵府。”
      姜信屏心知,国朝规制,科举并非一锤定音,进士尚要经吏部铨选方可授职拜官,由是徐泱的招揽便愈显得推辞不得了。然而他听罢仍是安之若素道:“春试未始,身为考官原当危言危行,自避嫌疑,私相授受举子有干物议,焉得为之?”
      秦衷见说他不动,显是早有准备,又自袖中抽出一摞纸笺:“敏词一看便知,如非情知此人与你投契,我与世兄自不会唐突引荐。”
      其时待考考生多有将诗文辑册散播者,以求闻名于京中,以作进身之阶。这一沓上所录,正是汇编了当下江南举子诗赋文章。
      “进士科,想必多有诗材了。”姜信屏笑得一笑,略一翻看,却是微感失望。入目皆是五言排律,一言一语的丽句,粘对不可谓不工巧,究其文质,却不可谓不堆砌死板,多是些陈辞滥调。其中尤以一首《瓜洲联句》最甚,多达数十韵、上百句,洋洋长篇无穷矣。
      不徐不疾地再行翻后,只见满眼的“赋得”试帖诗,也都稀松平常。却见一首《赋得龙骨听边角》颇为亮眼夺目,起头破题便是一句“馀萼龙骨瘦,边角枯弦冷。”咏的是边城江畔野梅谢,寥寥数笔,写尽苍冷阴惨之态。
      周楚原见他目光停在这一处,笑道:“如何?这句可还入得敏词的眼罢?”
      “不错,”姜信屏颔首道,“押哑韵而能响,意思也奇谲。李长吉以龙骨冷对鸭头绿,这首倒更见新意。”见那题款,正是为人极力相荐的冯郁砚。(2)
      “两位世兄既对此人若般青眼有加,此事也好办得很。”他缓声笑道,“我已卸去军务要职,不预政事,身系惟书画一方罢了。秦中书亦居相位,慎疏兄何不为令尊收揽人才?庶几便是白衣公卿,凤阁预选。”
      听及此语,秦衷面有窘意,“敏词不知,那冯郁砚委实是个刺头,连我阿耶也敢刺的――”
      当下将一事约略讲过。原来冯弦缺被同伴强拉去相府赴宴,原本不怿,又见中书令秦怀原亦列其中,便在众人各显其能,咏诗作词时,指着堂下一丛紫薇、几本芍药咏道:‘紫薇吐萼韶,红药何妖妙,异花结不还,同心一样好。’,直讽徐泱专擅朝政,而秦怀原唯命是从,数载来从不封还词头。使得众人脸色大变,而他自在挥袖告辞。(3)
      话毕一言以蔽之:“此事唯有敏词出面方才妥当,万望成全!”
      姜信屏抬眸视他们:“正是因此,世兄要我若般市恩邀买,则我与君口中佞人有何分别,冯举人又与依附权相之辈有何分别?”
      周楚原劝道:“冯弦缺乃清洁孤高之人,来日进选亦是国家直臣,敏词此举,是为社稷义正。”秦衷也急摇首道:“礼有权变,敏词岂不知皎皎者易污?”
      “慎疏误矣,我非皎皎不可污,”姜信屏仍是摇首:“二位世兄便当姜某是羡名之人,懦弱之辈――风波甚恶,我惟愿独善其身,著书立说以了残生尔。有负重托。”说罢深深一揖。
      若般严辞峻拒,竟是决意坚如磐石,分毫不容动摇。秦周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由气馁,实在劝无可劝,唉声叹气地告辞了。
      姜信屏既拿定主意不预此事,过后也便抛诸脑后,直至这日到西城安邑里一处书肆,才又省起前事。其时他与主人在内厅叙话,耳中时不时传来几句一群士子的谈笑声,只听有个熟稔人名,不离口地被他们挂在嘴边。姜信屏听了几回,才省起这“郁砚”,便是那日劳得秦周二人登门引荐之人了,不由得微微留了意。
      只听那话头渐渐从品评书籍转到了打趣:“郁砚一语惊人,真教无人再敢叨扰了。”另一人笑道:“这般郁砚正可好生温书了。”
      一个清朗声音笑道:“从此再无登门者,岂不落个清静。”极是不以为意,想来便是那冯弦缺。
      “不登权门也就罢了,名士门槛也踏不得你的贵足么?”又有人劝说道。姜信屏听得自己的爵号,不由淡淡一笑。
      “冯某岂敢自高?”那声音郑重道,“君子远嫌,诸君切莫才高而失节。”一干奚落声伴着脚步渐渐走远了。
      一墙之隔,姜信屏虽也微感好奇,然不至贸然掀帘相看。这般一番话听下来,倒也明白透彻。但闻其人快言快语,态度直爽,倒并非刻意拿乔,哗众取宠,而是真个狷介轻狂。
      那厢举子们三三两两出得书肆,便觉面上一点凉意,伸出手来,细密如针的雨丝接连落上,匀成斑驳沁凉。这是他们入京来所见第一场雨,这样的霏霏巷雨不必撑伞,凭添几分情致,少不得又风骚吟颂几句。若般且行且吟走了一程,不料蛛丝小雨却忽转大,一时间硕大如豆,忙即将一把把油纸伞撑起。
      冯弦缺却叫道:“糟了!”原来众人慕名而访那京城闻名的书肆合萃斋,购得、借得的书皆不在少,其中尤以冯弦缺最甚。衣囊衣袖都容不下若多,沉甸甸地堆放在一包袱中。那包袱却是粗絁制成,防不得雨,连着其中书卷也湿了水。
      “诸位兄台,恕小弟先僭一步。”众人见他手忙脚乱地将包袱抱入怀内便冲进街边一间小小酒肆,摇首而笑,也快步向客舍去了。
      酒肆虽小,内里却别有洞天,布置古朴清雅。只见院中三面回廊各挂一只飘摇的灯笼。白墙湿过雨,成了浅灰,凉浸浸好似吸饱了水的柳木。院中一株芭蕉洇过水,愈加叶扇青青。其酒垆设于竹轩之内,竹帘半捲,正临一衣带水的邗沟、月明桥。
      冯弦缺顾不得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向店家要了盏清茶同熏炉,将书册一卷卷拿出,好在尚未破损,却也止不住痛心疾首,细细抚平折痕,摊平书页嗮了起来。
      冷雨湫湫,街巷行人稀少,酒肆中亦空空荡荡,只那窗下一隅坐了另一人。只见那青年男子身着一袭素锦烟灰暗纹的襕袍,当垆坐着,一壁望着水畔出神,一壁捧着一盏热茶慢慢啜饮,畏寒似的,袖中又笼了枚白铜八角手炉。
      其实那男子此刻形容,比之冯弦缺有过之而无不及――想也是突逢骤雨,入内暂避,衣衫皆被淋湿,连发髻都被疾雨打散,只好将折上巾摘下放在炉边熏烤,实在称不得衣衫齐整。然而他适宜漫坐的模样,却是气定神闲,略无一丝狼狈。
      不徐不疾地饮罢一盏茶,他挽着一把沉甸甸的乌黑长发,以手作篦地约略梳理几下。这动作原本奇异,由他作来却并无不妥,反倒悦目。那湿漉漉的发丝尚未晞干,当真发如漆刷,鬓似墨裁。拢发的手却是白皙如牙,两厢映衬,显得黑处愈见幽黑,白处愈见皓白。长发以缎带随意高束了,垂落肩头,更如乌云涴漫。
      冯弦缺见那人腰间所配绣囊亦是罩蝉翼灰纱的皓色锦缎,印染文鸟引首拨羽、白藻卷草暗纹,柔如素光月华。周身略无旁的色泽,有如水墨画出,宛然一体而又层理错落,当真“白孕七色,墨生五彩”。自他此处望去,只能略见侧面一点眉梢。冯弦缺暗自一笑赞叹,忍不住肖想――这人一头头发生得这样好,眉眼须得多么乌黑才合当?
      那男子原本目光凝澹地只是注视窗外,不知为何,兀的侧首对他一笑。果真是一双乌沉沉的桃花目,好似叩翻了砚池,凝满了稠墨,眼尾又黑又长,一粒浅痣也似遗落了轻墨。一笑之下,真如清月出云,美玉生晕。
      冯弦缺正自出神,惊得唬了一跳,简直疑心腹中念头给他听去了。醒过神来便是耳根阵阵发热,大懊自己失礼,不由暗骂道:“你净盯着人家瞧作甚?”
      又以为是自己错想,可看看身后,也再无第二个人。
      而男子也只一笑而顾,便回过首去。冯弦缺给他这么眼带笑意的霎了一眼,心重重跳了半晌。惊鸿一瞥,他却看得清晰,胡乱思绪中,一个念头却是异常清晰:
      并非只有黑白二色,他的唇是淡淡的嫣红。
      可是慌乱过后,到底忍不住偷眼打量。
      但见其人周身风致,五分豁达硬净的英朗气,五分俊逸温雅的书卷气,杂糅得恰到好处。略无笑意与动作时,气度沉郁疏离而又淡若竹影。冯弦缺观他佩戴物件,亦是惑然――羊脂白玉带钩的蹀躞上,除却绣囊,尚系一管洞箫,一支琉璃柄丝鞭。而叩在案面的修长指节,拇指戴一枚揉羊皮丝纨扳指,余下四指,指骨皆生粗茧,绝非仅仅常执笔管,倒似惯操兵戈、挽弓搭箭所留。令他委实琢磨不透其身份,究竟是京华贵公子,或同为赴考举子,亦或偶一游学雅士?

  • 作者有话要说:  (1)寒浞犹稽命,新都久未平。――萧绎《五言诗》
    寒浞:任后羿的相,权倾朝野,后与后羿宠姬纯狐合谋杀之。
    (2)绕堤龙骨冷,拂岸鸭头香。――李贺《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
    (3)紫薇代紫微星,以喻中书紫薇省,芍药自然是丞相了。小冯和鸾奴一样的会写讽喻诗,不过鸾奴早已不想和他们玩了,劝是没用的。
    封还词头:中书舍人可以驳回宰相代皇帝所做敕命,称为封还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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