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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期蓝桥 ...

  •   掌灯时分,流藻阁中欢宴既始,王公群臣上寿祷祝皇帝千秋万岁,庆贺新春伊始。皇帝赐臣下金镜珠囊、缣彩绢帛诸物,又同赏过一台百戏,把酒言欢,喧闹无已。
      仆射徐识毖另呈贺礼,乃是高足一尺、近十尺的长卷,数名内侍同展,才将其悬挂起来。原是十二段的绢本套图。
      众目望去,只见其上多绘长带宽衣的聘婷女子,间杂以山水、飞禽走兽,丰富活泼。其中有仕女对镜理妆、冯媛挡熊、班婕妤辞辇等典故,又有一段绘金乌玉兔,想来是“旧中则员,月满则微”之意――便是大名鼎鼎的《女史箴图》了。
      徐识毖朗声道:“《女史箴图》自唐以降便流入民间,不得所踪。前日家父偶然得来,特命臣代呈御前,贺陛下千秋令节。”
      《女史箴》原是张华讽谏贾后贪暴专权的辞赋。然而钱皇后素来循规蹈矩,号为贤后,两名失德后妃也已毙亡,后宫清平日久。由是徐泱将此图献入帝后之前,倒无人疑心他用心在于讽喻,都专意品藻真伪优劣。却分辩不出个子丑寅卯,便请皇帝召灵犀阁画师来辨。
      杨谌决不置可否,却是向着下首的皇子笑问:“不如江都郡王来一看,评评是真是赝?”
      杨友策突然被父亲提起,尚有些懵懂,慌忙站起应是,走到画前,细细看了一回。他心下渐渐了然,却是犹疑着抬眼一顾,向席中姜信屏投去求助的目光。
      只见姜信屏微微颔首,示意鼓励,他遂心下略定,回忆着平日所学,一字一句道:“顾恺之绘制衣纹用‘春蚕吐丝描’,笔法细劲连绵,线条圆匀细致,舒缓平静,这幅画却多直线……”他想起随舅父揭裱过的古画,续道:“其设色典丽秀润,山石草木晕染润泽,这幅画草叶晕染却显稍渴,应是用了托色法,太过厚重。”
      杨友策嗓音琅琅,尚有些软糯颤抖,一席道理却是分毫不差。他说罢手心已满是汗,低头道:“因此儿子妄断此非真品,请父皇品鉴。”
      杨谌决点点头,剑眉挑起道:“郡王师从江阴侯,便请先生品鉴罢。”
      姜信屏细看一回,已瞧出数处差谬,只觉委实算不上精妙描摹。此时遂起身答道:“顾恺之以人物仪态宛然,细节描绘精微著称。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其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浮空,流水行地。南朝陆探微师法于之,二人并称顾陆,号为密体。如郡王所言,此画虽衣线细密,却显稠密重叠,笔法遒劲,更似‘曹衣出水’――再者,其画人注重点睛,自云传神写照,尽在阿堵,此画刻意存了理妆的一名侍女未曾点睛。”(1)
      这一番侃侃如也,说得此画错漏百出,杨谌决朗笑赞许道:“江都郡王深肖于朕。”杨友策蓦然受了赞赏,红着脸称谢。而这一幅献画经评定是为赝品,仍也收在画院灵犀阁中。
      觥筹交错的罅隙,宜宁含笑望了一眼徐识毖,向杨友策招手:“郡王真聪颖得很,来姑母这处。”取了一块樱桃毕罗与他。杨友策捧着毕罗称谢,却是纳入了衣囊中,强作镇定道:“长者赐不敢辞,然在长公主面前进食不敬……长主容我回宫后再加享用。”
      筵席散后,姜信屏蒙召入见时,并非不讶异,一路上不由自主地胡乱思索了各样念头。入得阁中,向案后那人行过礼,将贺寿的语句又说过一遍,却是两厢缄口无言。
      二人不曾这般单独相对总有大半年光景,已能做到心照不宣地将往日难堪避而不谈,冷静疏离地做一对寻常君臣。
      杨谌决只觉他一踏入,点点微邈的寒香也浓烈起来,酿作一天一地的醉人馥郁。案上的柴窑青瓷明如镜,薄如纸,斜插一枝绿萼,那薄如丝纨的花瓣原是柔弱不堪,却又柔韧十分,纵使沾了濡透血污,却无法拔除,枝枝抵触胸口每一处角落,每至残雪落时,愈发催香。
      云母窗正对着玉带般的堤桥,空中眉月一弯,映在丹墀上,如银瓶泄地。吴宫江南岸晴好无雪,行不得把酒祝东风,和雪看浮生。却令杨谌决愈生“月寒日暖煎人寿”的徜恍。
      “鸾奴。”
      这称呼一出口,二人都是一怔。杨谌决若无其事地漫然道,“你修辑的《建初绘事》我看了。”
      姜信屏答道:“是,请陛下指正。”以为他是要考较编修,却半晌不听问话,只得垂首望向明亮如鉴的地砖。
      “元夕夜……你再过来罢。”杨谌决虽是鼓足勇气示好,脱口却是这般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禁有些懊恼。话未说囫囵,已见他神色意含拒绝,忙又先自摇首,喃喃盘算道:“是了,元夕夜你要赴京中文会,不愿爽约……那么待春日杏苑宴来陪我罢,可也莫要爽约――三月殿试,便由你任读卷官罢。”
      姜信屏还不及细思他突如其来的邀约,奇怪他对自己事宜知晓得若般清楚,又听得任命,错愕之下便只答:“遵旨。”答了这一句才觉语意暧昧,不由得几分不自在,心乱如麻地垂下首。偏偏月光长盛,在他白皙的面庞上流珠转玉,连染上最细微的旖旎颜色都传入杨谌决的眼中,令他不禁想起那上面的触觉,虽似渺远,却又真切。
      杨谌决见他这模样,只觉可爱得紧,几乎便想去捏一捏他尖削的下颌,但心知不妥,手指蜷了起来,克制住那突如其来的冲动。却是忍不住绮念丛生,唇角上扬,无声弯了黝黑的眼眸。耳中听得心怦怦跳了几跳,韵律是微微的欢喜羞赧,倒好像又成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了。
      他暗暗笑骂自己的心慌意乱,回避一般偏了首,眼中所见,正是步障后新挂的梅花纸帐,墨迹点点,梅香缕缕,如隔云堆薄雪。雾月低锁帷深处,正是二人不知几度的神梦颠倒,色授魂与处。
      金灯已降,一弯浅浅眉月映着吴宫的每一处角落。宜宁长公主的鸾辂停驻在出阁前的宫所处,她命奴仆送了醉酒的夫婿回到赐邸,自己却逗留在朝臣尚未散尽的宫道上。
      徐识毖远远那个袅娜身影,作出寒暄告辞的模样向她走近。宜宁早已除去骑装,换过一袭翠色/欲流的缀珠襦裙,披蹙金硬锦半臂,月色中光彩夺目。
      徐识毖知道宜宁最是自矜美貌,一见她便随口夸赞:“公主天人之姿,更胜往日。”
      宜宁手执一把泥金纨扇障面,只露出一点精心绘制翠钿的微丰肌肤,桂叶长眉下一双妩媚如水的眼眸。她亦嗔亦笑道:“仆射都不曾看清本宫面貌,真是信口胡言。”
      徐识毖压低声音,笑着敷衍道:“殿下芳容早已铭刻在心,何须凡眼相看?”惹得宜宁轻啐一声。
      二人彼此简要交过几句话,宜宁忽哂道:“连六岁小孩都知,阁老这糊涂装得也忒大。”徐识毖知道她是指献画一事,但笑不语,又听她笑道:“仆射可知?今日御苑内,皇后为了匹马和我家长兄争起来了,大做文章,好生奚落了他一番。”
      “若说御马神骏,我倒是知道一匹,非是乌云骧,却宠眷胜其百倍――”宜宁颇感好奇地“哦?”,徐识毖促狭一笑,“并非圈在禁中御苑,而是养在庆年坊的那个――岂不是圣上最爱?”
      宜宁一怔,掩口低笑:“真是……”
      “又要说我犯口舌业?”徐识毖摸着下颌笑道,“皇后长年累月地守活寡,心中积怨郁结,好容易有文章可作,可不就将气撒在你这‘心上人’身上?”
      宜宁听他这般揶揄,冷哼一声――姜信屏固然令人心折,只惜她也没能同皇帝争抢,无奈之下嫁了其弟。如今,比起判之的温吞平庸,倒是面前这狡狯霸道的徐识毖更能吸引她。只是再度回京,他却拒却了她寺中相见的邀约。
      她沉思着问道:“陛下又召见他了?”
      “召是召了,可不过一时半刻便放了出来,想是未来得及重温鸾梦,再叙旧情――可须着紧些了。”徐识毖旁敲侧击道,“殿下骑术今日有幸得见,叹为观止。不知箭术如何?”
      宜宁抛却手中纨扇,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把小小雕弓,跃跃欲试道:“宝弓长箭已磨砺,不知何日可挽?”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须殿下厉兵秣马――”徐识毖含笑指向夜幕下北面宫殿巍峨的轮廓,一字一顿道,“一箭破的,指日可待。”

  • 作者有话要说:  (1)顾恺之衣纹多用“高古游丝描”," 曹衣出水"曹仲达所创褶纹画法。《图画见闻志》称衣服褶纹多用细笔紧束,似衣披薄纱,如刚从水中捞出之感,因之命名。与“吴带当风”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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