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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番外·桃花魇 ...

  •   宿雨初晴,楚天寥廓,淮水之上轻帆一片,闲鸥逆浪。江水映照开至九春的烨烨桃华,灼灼欲燃。这时节的桃枝最为鲜妍,惹得游人驻足赏看,竞相攀折。
      微渺箫音如轻纱雾縠,拨开浮云流水。仙源旧时路,无须细思亦记取。杨谌决纵缰驱马,一径驰入林深处。愈行愈幽,拂开参差花叶,将红尘扰攘皆抛诸身后。
      那纨衣如雪的身影就在桃树下等待。漫天桃花全落到乌沉沉的发上、眸中。见了他,便于眼底开出明艳如霞的欢喜。
      正是焕然春风少年,一笑之下,仿如美玉生晕。依旧是很让他心动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杨谌决跳下马背走至他身侧,梦呓般道:“我日日盼着你来。”
      “陛下惦念,我便来了。”那人抬袖折下一枝柔条,含笑递来,“今春的桃花开得好。”
      与记忆中的萧索沉郁迥然不同,他此刻神采飞扬、神情柔顺。这副模样,杨谌决许久不曾得见,一时间恍惚沉醉,忍不住缘着花枝攀去,覆住执花的手。
      那人既不回握,亦不挣动,只静静由他紧握着、凝望着,神色间未有半分不耐和不自在。不知桃花落了几许,杨谌决回过神来,松开手道:“我与你画幅小像。”
      他自蹀躞中拿出随身笔墨就地铺展,不消多看,无须粉本,一笔一划早已熟稔刻于心间,就手便勾勒出轮廓线稿。杨谌决四下环顾,揉碎一瓣桃,蘸着指间花汁点在眼尾,添上一粒浅淡绯痕。
      落罢末笔,他正自专注端详,眼前画绢忽被夺去,三两下撕作碎片。
      那人双手一抛碎帛,画中人顷刻随熏风化为乌有,冷声笑道:“背信弃诺之人,何必惺惺作态!”
      杨谌决不妨他突然作色,心中一凛,问道:“你说何人背信弃诺?”
      “我说杨九郎。”他眉目冷厉,寒若严霜,“杨九郎可曾对得住我么?”
      杨谌决怔怔重复:“杨九郎……可曾对不住你么?”
      “杨九郎曾对我说,会一生一世照顾我。”他垂下眼帘,唇角微扬,仿佛陷入杳远的追思,“那时候在楚州,他为着我受了几杖便同人打架,我面上恼他冲动裹乱,其实心里知道,他舍不得我受半点痛。我信他肯定疼我,便什么都不怕。我信他会给我一个家,一个施展抱负的天地……谁知他是惯会骗我。后来他亲命施我杖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全都忘啦。”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语调平静,嗔视之中却是毫无掩饰的伤心神色。杨谌决胸中仿佛倾倒了河水,湍湍汤汤,那些不愿忆起的前尘旧事一齐涌上心头,蓦然省起今夕何夕。
      霏霏香雨红云正如今时此地,是他们初入桃源、偷尝人间至乐的那个午后,他发誓要一生一世疼惜他、照顾他。
      杨谌决思乱如麻,心间锥刺般痛楚,只知一股脑道歉:“是我犯浑,辜负了你。那些……都是气话,鸾奴,你莫要恼了我……”
      那人却轻轻摇首叹息:“情之易变,原无奈何。我恼你不得,只恼自己傻罢了。”
      杨谌决听闻此言,胸腔中难以抑制地酸怅起来:“我对你,一分一毫也不曾变过。可我心里的话不敢对你说……你从来只当我是哄你,当是痴言痴语。”他切切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只消你能解气,想怎么发落我都成……只那些决绝的话,不许再说。”
      “君无戏言?” 那人问道。见他忙不迭点头,抿唇一笑:“那我可要好生思索,如何罚你。”
      他凝视杨谌决的面庞,神色又变得柔软,“往日种种,谁欠了谁,算不清,也不消再提,都过去了。”说罢神情中透出倦怠,阖目向桃树上倚靠。
      “地上潮,着紧受了凉,又要犯寒。”杨谌决解下马背上的锦鞍鞯铺上,蹙眉道: “我真是悔,从前不该让你那样累,落下这一身病根。”
      他恹恹欲睡,轻声道:“我累完这一时便完了,你却不知还要累多久。”
      “这可如了你的意。”杨谌决笑叹,心中一动,道:“随我回京去罢。拗气这么久了,还要抗旨不遵”
      “回广陵……”他迟疑道,“时日怕是不足了。”
      “怎么不足?今生很长,鸾奴,今生还很长。”杨谌决在他耳畔低语,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勾起唇角,“我和你还没完!”
      他却睁开双眸,笑道:“我早不欠你啦。”
      幽黑的桃花目霎时间映出彤云霞照,花影婆娑,落成心底淅沥的雨丝,奏成几回魂梦的绮乐。杨谌决再难抑制心念,偎近他低道:“让我抱一抱。”
      他面上也微微透出了绯色:“别闹,人来人往……”
      “着人屏退了去。”杨谌决忙即起身,却被他握住了马鞭,语声眷恋,“别走。”
      “口是心非。”杨谌决低声笑道,“好,我哪儿也不去。”
      如同从前一样,杨谌决躺在如茵草地上,让他趴在身上,枕着自己的胸口。两人十指相扣,心跳合一,他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眼中亦只有他。
      他摩挲着杨谌决的鬓角,怅然道: “这些年我老了,九郎也见老了……怎生了这样多白发,该多加珍重才是。”
      杨谌决的指腹流连在他的眼角,抚弄着那鸦羽般纤毫毕现的眼睫。柔声道:“鸾奴在我心里,永远是十七岁的模样。”
      耳畔是舒缓的呼吸声,怀中人不知何时已睡去,叶底曦光将眉骨鼻梁的轮廓勾勒分明,薄薄的眼睑点染近乎透明的绛色,一如此间连绵秀峦。
      杨谌决不由一笑,心道:鸾奴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了。遂抬袖遮住晃动的光影,悄悄吻那唇边笑弧,心口一派宁馨。熏风暖阳拂照脸庞,他的气息那样清晰,浅香萦绕身侧,他也懒洋洋得有些困倦,却如贪看风景的游人,不舍错目。
      阖目小寐之时,杨谌决尚暗自思索了一番他方才所言,心中自觉虽生了几根白发,仍同知慕少艾、青涩懵懂的少年心境一般无二。于是有些不服气,又不以为意,带着笑意陷入沉梦,仿佛循着山巅涧流瞧见往后许许多多的日子。
      此时远岫如黛,春光正好。不知何年何月,欲尽天荒地老,忍见青山白头。
      一弯明月孤悬天际,清辉如霜。云台殿砌在广陵吴宫最高的楼台,尘寰万丈,直入杳杳云天。纸帐隔不去月华,这样的夜便愈显孤寒。满床堆云叠雪,摇曳花影,榻上人却口角含笑,好梦正酣。
      殿中清亮,并未掌烛,只角落一星火光。香鼎哔剥”轻响,焰心巍巍颤动,一炉蘅芜香将燃尽,遗落了沉沉冷烬。
      章安佝偻着脊背,用香著挟起炉中枯朽的枝,暗忖: 这楚州桃枝号称怀梦草,倒果真有奇效——许久不曾见过陛下睡得这样安稳了。
      晓影徐徐浮上枕簟,他祈愿天光晚些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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