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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番外·画不成 ...

  •   飒飒东风送轻雷细雨而来,泄入吴宫苑波,又是一岁早春。他阖上眼,只见残影隔着重重冷烟寒树,参差峭碧琼峰,望不见浮沉往昔。这般下去,残存的记忆便会如雾消散,再难拾起。这一个知觉令得他悚然惊坐而起,扬声唤人。
      章安闻声奉来笔墨,缓缓剃亮了灯火。他已惯于在这样的中夜默默听候吩咐,仿佛一道黯淡的影子,伴着与他一样丧失了睡眠的皇帝直至平明——尤其是这样的惊雷夜。
      圣体难安,宫中自然人心惶惶。章安曾听过嫔御私下谈论,“什么邪魔作怪,镇日缠得陛下不得安睡。”并计议由皇后延请高僧禳解。章安心中叹气:她们又怎知,非是邪魔魇梦惊扰,却是皇帝自家魔怔,无梦难眠。日夜之渴盼,便是于一晌半刻迷梦中重温旧事——然而近日来,连那怀梦草楚州桃枝都失了效用。
      笔尖吸饱墨汁,悬停空中。杨谌决已思忖了许久。分明镌刻心头的熟稔眉眼,一时竟记不起,无从落笔。不过几度荣枯,竟已如隔万重蓬山,千里云叶。
      自己亦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中一人,此际此情,非但一片伤心画不成,连梦中人的面影,都勾勒不得。
      纸上滴落触目惊心的墨迹,霎时洇透。愈来愈重的惊惶不安终于冲破胸口,他急不可耐地想要看一看他的面貌。
      杨谌决疾步至塌前,自枕函中取出那只箱箧打开来。他移去镇纸,只看一眼便定定怔住。半晌,又匆忙胡乱将那一沓卷纸一一抖落铺开,目光在画心反复逡巡几回,终于浑身气力都卸去,仿佛被难以承受的悲伤吞没。
      章安见他惨白着脸不住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也借着烛火看去。一看之下,倒吸一口气,疑心是自己眼花。
      画中人影宛然,身姿、体态,甚或最细微的点缀,旁枝末节,一应俱在。然而那本该细致描摹的面庞处,却唯有月华投下的痕迹,无喜无悲、无声无息。叫人只疑化作月的精魂,本真是幻,凐没波心,旋无踪影。
      章安忍住心头大撼,跪伏道:“江阴侯故去经已三年,该早令安息才是。陛下又是何苦恁般为难自家,悲恸逾常,伤礼伤身……不如顺其势,该忘的便忘了……奴婢斗胆代大吴子民,伏乞陛下,为国家惜身呐!”
      “是他将我忘了!”杨谌决咬牙恨声道。他双手掩住面庞不住发抖,仿佛寒战,仿佛饮泣,“真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他这是报复朕呢!他心里分明恨我,连到我梦里折磨我,让我看一看他的脸都不肯。那日他将画撕了,我就知道……”
      杨谌决断断续续地想着,他临走那日,隔着偌大宫殿拜别,尚未来得及好好看他。而画中人面貌,已随碎帛零落随风。
      仲春寒食,吴宫中严饰道场,于云台高楼设斋追福。那画中人面凭空消失的诡事,请佛延僧来询,所得却略无二致。无非“三年魂尽,七满魄尽”之说——“魂兮归来”原本是妄念,执妄无益,反倒阻断故人生缘。
      直至暮深,一名道人不请自来,谒见宫门之前。
      其人头戴帷帽、身着青衣,自称“太白山鉴台先生”,并无人知其名号。道人便又道:“贫道师从见素子真人,湑叶居士是为某之师妹,说来亦与吴皇略有渊源。”
      面前看不出年岁的女道,从体貌衣着、周身气质都无可避免地令杨谌决想起陆裳。他恍惚一霎,道:“道长既为故交,想必对朕所求早已了然——请教陛下高见。”
      “贫道今日实为向陛下讨一样物事。”鉴台先生道, “陛下所祭之人,某曾借予一枚古镜。”
      杨谌决一怔。他的遗物皆藏于云台殿,着人取来,道:“只是并非完璧。”
      罗绢层层掀开,露出碎裂的残片。道人拿出小盏,以象牙簪蘸了南海鲛鳔,不过一刻,便黏合一新,双鸾衔绶纹灵动如昨。
      “某于师门中专司造镜解画,此镜可窥三生事。久闻吴国皇帝擅绘事,不妨画录下来,勘破因果。”
      杨谌决且惊且疑地看去,只觉镜面清如碧泓,映出冰轮,一时敛满桂魄,便见粼光异动,流转出寸寸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复又静若秋水无波。
      他在心底道了一回原来如此,枯坐半晌,铺开数尺长卷,提笔落笔,一气呵成。仿佛只是须臾,已耗尽心神,失魂落魄。
      那绢本是尚未施彩的花鸟长卷,画分三段,只以朱墨二色草就,疏密曲折,景随卷移,笔法逸致,极尽动势,尤是一只白羽鸾鸟贯穿首尾,几欲冲破画卷翩飞而出。
      鉴台先生看罢,隔着面纱,隐约只见颊上瘢痕牵动,口唇开合,却只吐四字:“实乃缘尽。”
      杨谌决扔下手中笔管,喃喃道:“破镜亦能重圆,前缘不堪再续?”
      鉴台先生淡淡道:“陛下真龙天子,白鸾亦为神禽。以三生精血报偿业债,恩怨两讫,已往已度。”
      这两词如冰锥将杨谌决登时砸醒。
      “朕不信!”杨谌决直着嗓子怒喝,挥袖将墨迹未干的长卷拂开,堆落案旁。片刻,又不可遏制地纵声骇笑,“朕不信!不信……”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样多爱恨纠葛就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业报,只余一卷无关风月的画卷。
      若非深种前因,他们怎会遇上。若非深种前因,又怎是这般早已命定的落局,缘尽此世。
      鉴台先生面不改色,古井无波,稍无丝毫惊诧或悲悯。正似那掌中铜镜,凉薄一如遥月,泛着冷冷清辉,映照人间千古苦乐。
      她裹起铜镜,自便告退,将状若癫狂的天子独自留在高入云台的殿阁之中。
      襄王惊梦一断,人间无路相逢。原来朝云暮雨,只堪遗恨阳台。而他历经千辛万苦,到头来,却是断绝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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