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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番外·春日宴 ...

  •   武隆七年,三月的茱萸湾一片晴暖,水草丰美,正是最宜狩猎的时节。皇家猎苑中,贵胄子弟正比试射鸭,水畔沙汀喧嚷非凡。太子杨友策独自驾着青花玉蹄骢,远离了嚣嚣人群。
      一匹枣红小马自远处驰来,锦衣少年勒缰停马,笑语传来:“表哥等等我!”
      杨友策抬眼见那熟悉身影,双眸一亮,招呼道:“韵郎。”
      姜运琅与他并辔齐驱,见他凝眸看着自己肘间锦臂鞲,笑道:“草场这样柔软,咱们又不玩儿鹰,偏我阿娘放心不下,非要我穿戴得这般累赘。” 他一手挽着珊瑚柄马鞭,让鞭尾轻轻掠过细密的草叶,“表哥若是喜欢,我请阿娘也织一对给你。”
      二人在长草中缓辔游弋,杨友策问他有否射鸭,姜运琅便道:“何必同他们争些游禽,挨挨挤挤的。我们到山脚去猎,听说林子里放了好些狐狸和獾子——我带了山猫子到营帐,这就叫人带来!”
      杨友策望了一眼远处茂林,疑虑道:“当心山中有猛兽。”
      姜运琅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箭囊,笑道:“怕什么,正好一并射杀了。”
      话音甫落,只听一把沉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好大的胆,敢抢朕的猎物!”
      杨友策微微一震,回首便见一行人驱马前来,当先出言者一袭赭黄披风,身跨乌黑骏马,身姿轩昂——正是天子卤簿。
      他连忙跃下马背,姜运琅也随之行礼,语声倒丝毫不以为惮,“陛下,师父。”
      皇帝身畔便是二人的师父米统军,他方随御驾北伐归来未久,今日入禁中犒赏宴饮是头一回照面,禁不住多看他们几眼,爽声笑道:“两年未见,儿郎子们长得这般大了!骑射又有长进!”
      姜运琅顿觉亲近,“还请陛下与师父指教。”
      杨友策与父亲亦是这许久不见,此时竟觉对方陌生,抬眼偷偷打量时,却发觉皇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姜运琅身上,含着从未施予自己的温和赞许。
      姜运琅身量尚幼,那把强弓背在身后,更显奇大无比,甚是惹眼。他今日一袭月白锦袍的骑装打扮,绑发绣带缀一碧珊瑚珠,愈见眉目青青。其人修拔如竹,姿容清朗之中尚余几分天真烂漫。
      杨友策不由得也孰视着他,心想韵郎虽年幼自己三岁,却处处更有主见,猎场之上争勇好胜,讲兵论法时侃侃而谈——正对皇帝的脾性。
      全然不似自己暗弱畏缩,惹父亲生厌。杨友策思绪飘远,想起自己像韵郎这般年纪时,因不忍猎一头幼鹿而忤逆父亲。最后是徐家二郎替他射死了那鹿,而他目睹幼鹿在血泊中抽搐的模样,终是啜泣起来。
      “猎获多者,宴上与将士一同领赏。”皇帝丢下这句,扬鞭打马,向林中去了。对半大孩子而言,这无疑是极高荣耀的许诺。姜运琅立时攥紧了鞭柄,目不转睛地望着御马远去,跃跃欲试。
      杨友策上前几步注目父皇离去时,听去最末的章中尉一句叨念,那枯朽的嗓音说的仿佛是:“像,真像……”
      杨友策回过神来,见姜运琅面露欣羡神往之色,也道:“陛下好生威风飒爽。”
      姜运琅揽了他的肩头,弯了眉眼:“你不知道你生得极像陛下么?”
      杨友策一怔,心道:却缺乏陛下的气魄威仪。
      他委实没有更多的期望。
      他自幼畏惧父亲,一直以为会被废黜,活不过及笈。
      听田太妃说,自己因天生缺唇恶疾,甫出生时甚至无法哺乳,只得用纱布沾了乳汁吸吮。幼时在崇英馆中读书,伴读的孩童都学兔子样嘲讽他。只有姜运琅愿同他一处玩耍。
      姜运琅是他唯一的友伴。
      春夜的南苑金灯代月,苑内搭设了几架硕大灯树,托盛数十灯盏。灯轮顶端如朱罗宝盖,金丝流苏垂曳,缀璎珞珠玉。华灯流光溢彩,融融泄泄,将雪海般的杏林映照得一览无遗。
      春闱时节,数日前殿试拔擢的一帮新科进士也来与宴。犒赏毕了,礼部便请皇帝钦点了探花郎。酒过三巡,士子们便行令作诗,探花年仅双十,每每出口成章,引得众人赞不绝口。
      皇帝像是百无聊赖,远观他们各逞文才,语笑晏晏,唇角噙着笑意,一盏盏自斟自饮。觥筹交错之间,南风吹起那纷纷杏雪,熏得人醉,恍如昨日。
      “何不教姜郎舞剑助兴?” 皇帝忽来了兴致,笑道,“取朕的羯鼓来。”
      鼎沸人声一时息止,目光一齐投向未进官阶的末座是——此处唤作“姜郎”的唯有一人。
      姜运琅今日猎获颇丰,在年纪相仿的儿郎们中拔得头筹,荣膺御赐奖赏,已是大出风头。此时又为钦点舞剑、天子伴乐,周遭一干贵胄子弟艳羡无比。他毕竟年纪尚幼,从未在众人面前舞刀弄剑,自己也无措起来。
      谁知正当姜运琅踌躇之际,又听皇帝促道:“姜世鸾何在?休要推辞。”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静默无声。姜运琅也立在原地不知如何行止。近侍中官章安忙出言提醒,“陛下忘了,这是太子伴读姜郎,韵郎小郎君!幼时天子膝都坐过的——而今尚未袭爵呢。”
      章安暗自捏了一把汗——下晌围猎之时一见,他便暗道祸事:两年之隔,姜运琅从十二岁的孩儿摇身变作了个倜傥少年,眼瞅着活脱脱又是一个小姜郎,足有六七成相像。乍看之下,自己都要恍惚。
      他生怕皇帝醉迷了眼,又要魔怔。果不其然,此时便闹了这一出。
      只见皇帝面有醉态,眯着眼打量姜运琅,半晌,挥了挥手道:“下去罢。”
      席间重又喧闹起来。太子杨友策在御座下首作陪,隐约听得有人悄声问:“这姜世鸾又是何人?”
      在朝时久者便答:“就是江阴侯姜敏词。”那人恍然,“陛下真是醉糊涂了,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对答者喟叹:“这位江阴侯可不了得,建初年间的探花郎,延捷年间的辅国大将军……”
      杨友策听了这几句闲言,一时嗒然若失,不知今夕何夕。眼前那白衣探花郎的身影似乎与姜运琅逐渐重叠了——过得几年,姜运琅进学科考,想必也会是惊才绝艳的探花郎。
      御座旁,章安方才松了口气,又见皇帝神思闷闷,低声叨念:“朕记糊涂了,姜郎人在楚州呢。一时怎回得来。”
      章安默不作声——自从七年前那古怪道人来过,他以为皇帝的一桩心结了解,谁知却又有了新的癔症,总以为姜信屏驻守着北疆,有要务在身。
      这厢章安正自思索,皇帝又眼神一亮,“有了,他回不来,朕去楚州就是——章安,备了马来,这便上路,莫要知会旁人。”
      章安禁不住皇帝催促,只得搀了他避席,往紫极宫寝殿去,盼着他早早安歇了。皇帝倒精神奕奕,还留有一丝清明,知道去楚州要骑马,嚷着让章安备匹快马。
      章安无奈之下着人抬了轿来,兜了几圈将皇帝送至集云阁。一进书房,便诓皇帝楚州到了,“大家先歇着,老奴这就去请江阴侯。”皇帝这才终算安分下来,却不肯歇下,俯在窗下案前,专心致志地等。
      他吩咐着奴婢焚香,取醒酒茶,掩上门抹了把汗,摇首叹息,心想:自己垂垂老矣,精力也日渐衰败,待得一朝入土,谁还禁得住这位主子一遭遭的折腾?
      杨友策见御座不知何时已空了,许久都不见父皇返来,便唤中官来问。得了回话,愈发纳罕,心道:“父皇分明醉了,为何倒去了集云阁,莫非忽有急报要事?”
      他安心不下,也告退离席,独自往集云阁去。远离了那万顷琼田,十里薰风,才觉出这夜花香月圆。月光映亮了一方轩窗,杏花如絮,粘在窗纸上,丝丝纹路如雾雪缭绕。
      “笃笃”一阵敲窗声,杨友策顿足侧耳,只听阁内带笑的语声:“卿卿,你再不应,我要撬窗子了。”
      杨友策听得分明,这是父皇的声音——在田太妃的讲述里,父亲是个爱笑的少年。可杨友策记忆中的父亲威仪棣棣,不苟言笑。尤其自母亲逝后,父皇不事寻欢,总是独寝于云台殿,总是寂寥。
      他从未听过父皇对那个妃嫔用这样的语调说笑——一如那传闻中爱笑的少年。
      他仿佛撞破什么秘辛一般,有些好奇,又有些脸红。
      半晌不见里间应声,杨友策走近了,抬袖拂去落花。阁中烛火摇曳,形影相吊。并没什么少年,也没什么妃嫔,只有一个寥落的皇帝罢了。
      他心想:父亲是饮醉了,对着窗自语。也是,哪有在屋里撬窗子的呢?
      他终于有机会细细地注视父亲,一时心头窒闷——父亲还未到不惑之年,鬓发却白了许多,唇上頾须都露出星星点点的斑白。那斧凿刀刻般的面庞一半陷在阴翳中,双眸如金石熠熠,却扫不去颓丧。
      皇帝并不曾察觉窗外的目光。世间数不尽春风少年,笑语连连。他心中眼中,却只见二十年前明研如雪的杏花下,那一抹纨衣探花郎。那是东君最绮丽的词笔,连春风都要妒忌他。
      他也曾是他年少最珍贵的梦,令他沉湎如斯,却不知何时失落在了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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